第159章 老师,我来打扫教室

锅炉房的空气变成了滚烫的糖浆,黏在皮肤上,钻进肺里。

高明每一次呼吸,喉咙都像被砂纸狠狠刮过。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墙壁却在迅速升温,那点凉意转瞬即逝。

唯一的出口,站着一个男人。

江河。

他背对着那扇通往地狱的锅炉门,脸上挂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微笑,像一个完成了使命,等待羽化的殉道者。

“江河!”

高明用尽力气吼叫,声音在锅炉的轰鸣声中显得单薄无力。

“你赢了!你已经证明了你的一切!没有必要这样!”

江河的目光越过沸腾的空气,落在高明身上,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赢?”

他轻轻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噪音。

“高检,这从来不是比赛。”

“这是结业考试。”

“我的答案,就是把错误的考卷,连同这个肮脏的考场,一起烧掉。”

高明扶着墙,强迫自己站稳。

“这是谋杀!你这也是在犯罪!”

他搬出了自己恪守一生的词语,此刻却觉得如此可笑。

江河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畅快的笑。

“犯罪?”

“我就是罪本身。”

他转头看向那个从始至终都异常平静的老人。

“老师,您说对吗?”

陳國棟没有回答。

角落里,那个被赦免的女人,林雪梅,终于从劫后余生的恍惚中被灼热惊醒。

死亡的恐惧,比刚才被四百多个“儿子”包围时更加具体,更加滚烫。

她像一只被开水烫到的野猫,猛地从地上弹起来。

“不!不!”

她语无伦次地尖叫,目光疯狂地在四周搜寻。

她看到了那把掉落在地的斧头。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双手抱住那冰冷的斧柄。

她没有冲向江河。

她对着那个唯一可能动摇江河的男人,跪了下来。

“老师!陳老师!”

林雪梅涕泪横流,额头磕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救救我!您救救我!”

“您不是原谅我了吗?您让我好好做个人!您不能让我死在这儿!”

她的哀求,凄厉,又充满了求生的本能。

江河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他的目光,始终在陳國棟和高明之间游移。

“你看。”

江河对陳國棟说,像是在展示一个有趣的实验品。

“这就是人性。”

“你给她生路,她觉得理所应当。”

“你要她死,她恨不得跪下来舔你的鞋底。”

“现在,她又把您当成了救命的菩萨。”

陳國棟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林雪梅身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哀。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林雪梅的哀求,在陈国栋的沉默和江河的冷漠中,渐渐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她抬起头,那张被泪水和鼻涕弄得一塌糊涂的脸上,闪过一丝疯狂。

“江河!”

她突然转向江河,声音变得尖利。

“儿子!你不能这样!你看看我!我是你妈妈!”

江河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他缓缓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女人。

“我有很多‘儿子’。”

他的声音平静,却比锅炉的轰鸣更让林雪梅感到寒冷。

“他们都被你,亲手选死了。”

“至于你……”

江河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一个合适的词。

“你不是我的母亲。”

“你只是我父亲作业本上,一个写错的字。”

林雪梅呆住了。

她手里的斧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这句话,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也彻底碾碎了她所有求生的企图。

她瘫坐在地,眼神变得和墙上那个1996年的马正军一样,空洞,死寂。

解决了这个吵闹的插曲,江河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考场上,唯一的,还站着的“老师”身上。

整个锅炉房的温度已经高到令人窒息,高明感觉自己的意识都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陳國棟动了。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去拉扯林雪梅。

他迎着那股几乎能将人烤熟的热浪,一步一步,平静地,走向江河。

“老师!”高明嘶哑地喊。

陳國棟仿佛没有听见。

他走得很慢,佝偻的背影在蒸腾的空气中微微扭曲,像一棵在野火中行走的,枯树。

他走到了江河的面前。

江河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唯一敢走向自己的人。

陳國棟没有指责,也没有劝说。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个,最特殊的学生,问了一句。

“江河,热吗?”

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话。

江河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这个问题,不在他的计算之内。

这个问题,不属于神,不属于魔鬼,只属于人。

陳國棟的脸上,因为高温布满了汗珠,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滑落。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

“老师以前在学校烧锅炉,总怕火太旺,烫到学生。也怕火熄了,一屋子孩子都要挨冻。”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扇已经微微发红的锅炉门,声音沙哑。

“你这火,烧得太旺了。”

“会烫伤你自己的。”

江-河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那张挂着冰冷笑意的脸,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烫伤?”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已经在火里,烧了三十二年了。”

“老师,我不怕热。”

“老师知道你不怕。”

陳國棟的声音,温和得像三十二年前的某个午后。

他伸出手,不是去抢夺阀门,也不是去推开江河。

他只是,把那只布满老人斑的,枯瘦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江河的肩膀上。

锅炉房里,热浪滔天。

陳國棟的声音,却带着一丝凉意,清晰地传进江河的耳朵里。

“老师是怕你,一个人在这里……”

“太冷了。”

江河的身体,猛地一震。

像一座被精确爆破的冰山,从核心处,轰然崩塌。

冷。

这个字,是他三十二年来,唯一的知觉。

他导演了这场审判,他玩弄了所有人,他毁灭了神明。

他只是想让这个冰冷的地狱,变得热闹一点。

可到头来,所有人都退场了。

只剩下他一个。

站在舞台中央,面对着无尽的,滚烫的,孤独。

陈国栋,看穿了他。

江河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在那一刻,熄灭了。

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从他眼中涌出,迅速被空气蒸发。

他抓着阀门的手,在颤抖。

他看着眼前的老人,嘴唇哆嗦着,像一个终于找到家,却不敢进门的孩子。

“老师……”

陳國棟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那只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江河的肩膀。

然后,他走到了江河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同面对着那扇咆哮的,地狱之门。

他没有再劝。

他只是,陪着他。

江河呆呆地看着身边的老师,看着这个,愿意陪他一起走进火焰的人。

他突然笑了。

这一次,没有疯狂,没有算计,没有冰冷。

像一个顽劣的学生,在毕业典礼上,对着自己最敬爱的老师,露出的,最干净的,带着泪水的笑容。

“下课了,江河。”

陳國棟轻声说。

“我们……回家。”

回家。

江河重复着这两个字。

他点了点头。

“好。”

“回家。”

话音落下,他猛地转过身。

他没有去关上阀门。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推!

目标,是站在他身边的陳國棟,和不远处几乎昏厥的高明。

那股力量,巨大得不像人类。

高明和陳國棟像被一头公牛撞中,身不由己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远离锅炉的门口。

“江河!”

高明摔得七荤八素,抬头只看到一个让他永生难忘的画面。

江河,站在那扇地狱之门前。

他没有走进火焰。

他伸出双手,抓住了锅炉门上那个滚烫的门栓,用一种决绝到极致的力量,猛地向外一拉!

“轰——!!!”

锅炉门,被他用蛮力,拉开了一道缝隙。

白色的,足以熔化钢铁的光芒,从门缝中喷涌而出。

江河的整个身体,都被那光芒吞噬,只留下一个黑色的剪影。

他对着门口的方向,用尽最后的气力,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老师!”

“我把教室……”

“打扫干净了。”

下一秒,光芒,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