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望谟川

思想博弈

思想博弈

“陈老师。”苏隐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陈萍正在跟宋怀景讲话,看到苏隐竹进来,陈萍微笑着示意宋怀景先坐。

“苏隐竹,知道老师找你来是什么事吗?”

“非常清楚。”苏隐竹抢先说:“老师我下次一定努力,不让数学拖后腿,尽量。”

陈萍闻言笑意更甚,接着说:“有你这份决心老师相信你,老师看了你其他科的成绩,那都是非常难得的好苗子,一旦能把数学成绩提起来,肯定是前途大好,”说着,陈萍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宋怀景,“所以呢,老师专门给你找了一对一辅导,以后每天的第三节晚自习,你们俩就去班级对面那间空教室,有不懂的地方就问宋怀景同学。”

“啊?”苏隐竹没忍住,继续问:“那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呃,我是说会不会耽误宋班长的时间。”

“看你下一次考试的表现。”

面对面坐在一起和能够自己掌握时间的隔空开小灶差距之巨大,苏隐竹在走出办公室时一边感谢班主任的良苦用心和宋怀景的深明大义,一边哀叹自己偷偷先用手机搜一遍再问对方,显得自己不至于那么一窍不通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乎,接下来的一周,苏隐竹从试探到习惯再到主动。

宋怀景并不会因为他多次询问同一考点转换形式的题而不耐烦,也不会因为他半小时写不出一道题,偷偷在纸面上画小人的时候指责他,更多情况下都是浅浅看一眼,等他画完才淡声道:“休息好就继续。”

最让苏隐竹惊讶的是,宋怀景本身是一个做事条理分明善于规划总结的人,他自己每天设立的目标几乎都能在前两节晚自习完成,到第三节课除了解决苏隐竹一天下来遗留的题目,闲暇时间都在做题目的分类整理。

不仅是给自己做了一套,甚至通过苏隐竹不会的题目帮他也做了分析并在第二天的这个时候找到更多典型的同类题拿给苏隐竹巩固训练。

例如圆锥曲线章节,宋怀景会把常考的最值,定点,位置关系划分为不同的板块,并用历届高考真题作为典型代表,如此一来,知识脉络清晰可见,加上具体的板块化练习,苏隐竹的水平得到了显著的提升,数学老师啧啧称奇,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近。

一天,苏隐竹难得提前完成了今天的补习并获得不错的正确率和宋班长的赞许,人闲着的时候往往会让思绪像无人掌舵的船,飘出去很远。

苏隐竹忽然出声:“宋怀景,你有时候会觉得我们现在所受的教育是有问题的吗?”

宋怀景从试题里擡起头,“说说看。”

“我觉得不该让所有人都走一条路。就拿我自己来说,从小数学就不好,也不喜欢数字和逻辑分析,直到现在我都深知我在数学上能取得的成绩就已经是靠比别人花费更多时间和心思来勉强维系,但即使我慢慢取得进步也并不会感到开心,反而是焦虑下一次会不会立刻被打回原点。我清楚自己在这条路的上限,也知道自己并不适合这门学科。但现实中像我这样的学生数不胜数。”苏隐竹顿了顿,似乎在思索应该怎样开口,继续说:“我们的教育强调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但也压抑了无数在单个领域有着卓越天赋,却因未能均衡而被冠以不优秀的单一的评判标准。我觉得这样的教育不仅不适应社会发展的实际所需,也会使个体失去发展的可能性和创造性。”

期间,宋怀景一直安静又专注地听着,并不语。

“据很多可查数据,对比教育系统完善的国家,我们所接触的教育几乎很少会考虑到每一个独立的个体真正的兴趣、志向而有针对性地去选择未来发展方向,反而以严进宽出的形式,让大部分学生花费大量的精力在并不擅长的领域,并将其规划到未来想要获得更好的资源和平台,你就必须在这当中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的模式,到头来往往不尽人意。在这种模式下,很多人到大学毕业,不得不步入社会时,就会让更多本在某个领域不突出但又花了过多的时间成本而不愿放弃的人高不成低不就,从而造成行业的饱和。这其实压抑了个体作为人的才能和价值。”

“我常想,真正能够改变我们命运应该是持续不断地学习,不是一味的单一选拔。基于人性和兴趣的教育才能最大程度彰显每个人的价值,同时创造出新的行业、职业,不必永远在既定的工作机会中不断内卷。”

宋怀景听得很认真,正欲开口,苏隐竹又有些犹豫地说:“但我又发现,真正允许孩子试错的家庭太少了,并不是每个家庭都能为孩子提供足够的资源。高考另一种意义上确实给了更多家境普通的孩子更多选择的权利,甚至是改变命运、跨越阶级,所以我的想法可能还是太理想化了吧哈哈......”

“那是另一个问题。”宋怀景摇头。

“错的不是选拔制度本身,而是当下教育的模式和资源分配的不均衡。总会有人说,批判当今教育的人是高谈阔论,何不食肉糜。‘不是所有人都有像你这么好的资源,贫困地区的孩子还不是靠着死读书读死书改变命运了吗’、‘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之类的话也不胜其数。但贫困地区的教育不合理,存在死读书读死书的现象,我们应该做的是发现并想办法改变它,而不是通过量化他们的苦难阻碍我们去批判确有的不足。”宋怀景说。

“如你所说,真正能够做到面面俱到的人是凤毛麟角。就我而言,高考的确会成为我改变我的家庭乃至人生的宝贵机会,让自己通过受教育去到更广阔的世界,但这也仅仅是幸存者偏差。不能因为有少部分人能够通过这样的机制获得成功以偏概全。”宋怀景顿了顿,看向苏隐竹与之对视,“我们要做的也不是用处境不如我们的人的苦难来激励、慰藉自己,他们的苦难不是他们愿意去主动承受的,我一直认为在一个社会文明中,敢于批判不足,不以他人之悲来固步自封、麻痹自己的人是难能可贵的。”

“现下需要的是建立一个更加先进的社会文明,保障人们选择不同道路也能拥有相对公平的风险收益比,这才能改善目前多数人坚信‘只有顺应和服从一条独木桥的教育模式,才有前途的典型成功道路。也只有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个体才能真正自由地选择不同的发展路径。”

最后,宋怀景总结道:“永远有比我们客观条件不好的人,也永远有比我们客观条件更好的人。而拥有更好的条件,见识过更多可能的人该做的是推动教育进步,去改变,去践行。如果连他们也不敢开口争辩,那么贫穷落后之处的教育资源也永远不会被重视,更谈不上好转。我始终相信,走在前面的人的努力终有一天会惠及他们。”

“所以,其实是在社会教育资源的分配上,人们把绝大部分资源都压在了单一的选拔制度,也就造成其他道路的资源稀缺,除了客观的经济压力,还导致大家都没有把握去以身试险,最后进入一种恶性循环,加剧了这种不平衡,社会的供需也受到严重影响......那你觉得什么时候才能让大家真正能够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路啊?”苏隐竹用书盖住脸,向后靠。

“任重道远,但我相信会有这一天。”宋怀景回道。

话毕,两人迟迟没再开口,空旷的教室只剩下头顶的风扇还在呼呼运作。

“宋怀景,这算是重新认识你吗?”苏隐竹伸了个懒腰。

“幸会。”宋怀景也很配合。

“下课时间到了,老师同学们辛苦了......”广播响起,第三节自习结束了。

临走前,苏隐竹忽然出声:“一场思想的博弈应该有一个宏大的谢幕!那,就祝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好!”一边说,一边右手握拳朝宋怀景眨了眨眼。

“也祝我们越来越好。”宋怀景也伸出手。

走廊上开始传来学生有说有笑离开的声音,反而衬得空教室愈发安静,没有人注意到,有两个少年,有两只年轻的手,坚定地碰在一起。

那晚的月亮很圆,夏季的晚风吹得人很舒服。回寝的路上,宋怀景才渐渐察觉,两人碰到一起的似乎不只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