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望谟川

我的过往

我的过往

“好了,别弄头发了,没乱。”宋怀景握住苏隐竹的手腕,把对方像是长在头顶的手拉下来。

“谁让你随便摸我头的?”苏隐竹嘴上抱怨着,还是顺着对方把手放了下来,不一会儿又觉得放在身侧不自在,两个人挨得太近,手时不时擦碰到,于是苏隐竹又愤愤把手插回兜里,埋着头向前。

“那作为补偿,请你吃蛋糕,原谅我可以吗?”宋怀景在一家店门前停下,改作扯了扯苏隐竹的袖口。苏隐竹循声望去,是一家很有名气的甜品店,各式糕点的香气扑鼻,柜台上的还冒着热气。

因为人气过旺,从柜台、橱窗到店外都是大排长龙。但透过印着英文字母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跟人满为患的收银区仅一墙之隔的雅间内反倒没有坐满。

“桌号要提前预订。恰巧我昨天预订了而且时间刚好要到了,不知道苏隐竹同学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试试。”

苏隐竹喜辣但也爱吃甜品,闻到从店门飘出来的尚还带着温度的香气,苏隐竹屈服了,决定将冷战的事往后放放,顺着台阶蹬蹬蹬往下跳:“那好吧。”

“您好,请问有预约吗?”穿着整齐的服务员礼貌询问。

“你好,我预约的今天下午两点半。”宋怀景把二维码打开,服务员干净利落地把信息登记好,把两人带到靠墙的一处小桌:“两位先生可以扫桌上的二维码下单,本店都是现烤现做,如有其他需要请及时叫我们。”

“谢谢。”两人异口同声。

“想吃什么,自己点。”宋怀景打开二维码,给自己要了一份芒果千层切角,又点了一份红丝绒草莓蛋糕。

“两份?”苏隐竹给自己点了一块抹茶慕斯蛋糕,以为宋怀景不小心多点了,出声提醒:“你是不是点的有点多?”

“红丝绒蛋糕打包带走,我不太爱吃甜食,但我妈很喜欢。”宋怀景一边解释一边写备注。

“哦。”苏隐竹听到妈妈这个称呼晃了晃神,他已经快一年没见到苏瑾了,自此她去了国外,虽然每逢过节会跟苏隐竹发信息,但母子俩几乎从不打电话,他们的交流永远只是冰冷克制的文字。

“我选好了。”苏隐竹望向窗外,排队的人依旧望不到头,但好在店里隔音很好,并不吵闹,高脚杯和金属叉勺偶尔碰撞到一起的声音反而让这个空间更显静谧。

宋怀景察觉到苏隐竹微妙情绪的变化,主动找起话题:“阿姨如果喜欢吃甜品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几款。”

“我,不知道。”苏隐竹把即将飘远的思绪拽回来,视线移回面前的方形小桌,从刚刚服务员送来的糖碟里挑出唯一一颗蓝色的,捏在手里把玩塑料糖衣,“她在国外,我跟她不怎么...熟。”

宋怀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描述自己跟至亲的人的关系,无论是“熟”还是“不熟”,在形容与直系亲属的关系上似乎都显得古怪又疏离。

“那,跟我讲讲你跟你父亲吧,听你说他应该也是个很喜欢音乐的人。”宋怀景想起前段时间苏隐竹说最早接触音乐是因为他父亲,于是语速放缓,让声音更显柔和,自然地转移话题。

提到父亲,苏隐竹一愣,遥远的记忆像骤然离弦的箭,还来不及捕捉到穿耳的风声,它就已经隐没于弥漫着浓雾的森林。

他不但没有如宋怀景所期望地展现出对父亲的亲昵和对音乐的痴迷,那张标致的面孔反而更加空白。

苏隐竹把头向后靠在沙发上,雅间里橘黄色的灯光仿佛把他切割成两部分,潜藏在背光处的眼睛看上去迷茫又忧郁。

他缓缓开口:“我爸妈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没再见过我父亲。在我为数不多且很有可能存在偏差的记忆里,我父亲是一个对音乐极致追求近乎痴狂的人,他会很多门乐器,但最喜欢的还是钢琴。大概是因为我从小在琴声中长大,耳濡目染,所以我也喜欢音乐,喜欢钢琴。”

“你们没再联系过吗?”这是宋怀景第一次听到苏隐竹谈及家庭,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平静,不参杂任何苦楚和哀伤——一如旁观者的口吻。好像这就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件与他并无瓜葛的别人的事。

“没有,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快记不清了。”苏隐竹摇头,剥开糖纸把硬糖勾到舌尖。蛋糕很快送上来,店员小姐礼貌地说完请慢用,迅速转身离开雅间,喧闹的人声瞬间又被隔离在门外。

苏隐竹用小勺从切角的尖端舀下一小勺,混着薄荷糖含在嘴里,眼底亮起来:“好吃!”

宋怀景点头,并不言语。他一改往日和煦温柔的形象,嘴角平直,垂着眼拢住神色,沉默又肃然。

“这是干嘛?”苏隐竹像是从蛋糕里重获新的活力,眼底又泛起光亮,仿佛童年那苍白无力的岁月已经离他很远,可他至今不过十七岁。

宋怀景不答。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只剩下角落的唱片咿咿呀呀地播放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歌曲。

苏隐竹把勺子搁在餐碟边缘,长舒一口气:“其实很多事情我也记不太清了,我记得我妈妈从前也喜欢音乐,她拉的小提琴不比我父亲差。记忆里最后一次他们同框就是母亲穿着白色的裙子在窗前拉小提琴,父亲在背光的钢琴后面为她伴奏。不过他们离婚以后我再没见过妈妈拉小提琴。”

“合奏的那首曲子是父亲写给母亲的,叫《秋风颂》,很常见的名字,但父亲说寓意很好,一曲秋风,一曲白头。但他们最后一次合奏是在春天,我还没来得及问父亲为什么用秋风为喻,就被一场毫无征兆的阵雨打断,妈妈忙着把她晒在院里的干花收回来,父亲急着去阳台把衣服收回来。我没有听完那首曲子。”

那场合奏戛然而止,他们的故事也戛然而止。父母的婚姻如同曲子的预言,它结束在秋天,所有的甜蜜与苦涩都被秋风席卷,最后吹散。苏隐竹至今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宋怀景感到一阵胸闷,呼吸都跟着低沉,心脏牵扯着神经让他的头隐隐作痛。

“尝尝?挺甜的。”苏隐竹把自己的蛋糕推到宋怀景面前,笑着说:“我都说了这么多了,礼尚往来,你也跟我说说你的家人吧。”

宋怀景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块苏隐竹推过来的蛋糕。

浓郁的慕斯混合着松散的抹茶粉,顷刻在口腔里化开,不甜,是苦的,苦得他眼眶酸涩一片。

宋怀景花了点功夫把自己不便流露的情绪咽进肚子里,擡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也笑了。他把慕斯蛋糕和自己的千层蛋糕调换了位置,推至苏隐竹面前:“你吃这个,是甜的。”

苏隐竹愣住了。他盯着那块淡黄色的蛋糕,最上面放着两块饱满的呈橘黄色的芒果果肉。接着他用勺子舀了一小块,又一大块,一口接着一口,直到把芒果浓郁的香和腻人的甜全塞进嘴里,苏隐竹才低着头含糊道:“嗯,甜的。”

等他再擡起头时,眼角只剩下让人难以察觉的泪渍和灿烂的笑,那滴泪最终有没有落下,落在了哪里,宋怀景不知道。但那天十七岁的少年笑起来的模样,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都让宋怀景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