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望谟川

瑞雪兆丰年

瑞雪兆丰年

苏隐竹站在院门外,并不急着按响门铃。

视线越过围栏,可以看到二楼的窗户大开,风吹起素白的窗帘,阳光倾泻而入。琴音伴着风在这栋优雅的建筑周围徘徊。

一曲将尽,苏隐竹掐着尾声造访。

“您好,请问是苏隐竹先生吗?”

“是。”

“请进。贺先生已经在二楼等候了。”

“谢谢。”

苏隐竹走进院子,院落里的花草被修剪得规矩精致,眼前明亮的房屋也透露出一丝不茍的气息。

联系前一晚查到的有关这位贺先生的资料,苏隐竹大致能够推测出他的脾气秉性。跟随一位年轻优雅的女士来到二楼,苏隐竹道过谢,推开一扇门。迎面看到的是嵌入式的书柜,放置了大量唱片和书籍。

苏隐竹不多看,噙着笑向沙发上的人打招呼。

“贺老师。”

“你好,苏隐竹。”

贺卿起身,即使是在自己家里,他依旧穿着得体,衣领袖口齐整,衬衫西裤几乎没有褶皱。他的鬓角同样干净利落,略长的头发被整齐地束在一起。

正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大抵是不茍言笑的缘故,贺卿深邃的面孔总带着一股刻薄的味道,仿佛对周身的一切都感到漠不关心。

苏隐竹回想昨天抱着小福在网上查找资料时,能够找到的贺卿的照片就没有一张是笑着的,他原以为贺卿不喜欢面对镜头,在没见到本人的前一刻依旧对人类表情的多样性深信不疑。

事实证明,他错了。

苏小少爷原想在进入正题之前寒暄两句,至少让彼此多少有些了解,却未曾料到刚打过招呼,他不茍言笑且惜字如金的老师就示意自己坐上琴凳。

......

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坐了一会。

苏隐竹瞅见钢琴旁边放着两份琴谱,贝多芬的奏鸣曲《槌子建琴》和拉威尔的钢琴组曲《夜之幽灵》。

他微不可察挑了一下眉,都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曲目。

“表里不一”啊,他想。

“没有别的问题我们就开始今天的课程,”贺卿的声音打断苏隐竹肆意飘飞的思绪,“先练练手,弹一首你喜欢的曲子吧。”

苏隐竹点头,思索片刻,他选择了一首难度大、装饰音繁复的曲目,一来证明自己的功底,二来也有一点儿少年意气想炫技的心思。

天时地利人和,小苏同学发挥不错,正在心里放着烟花,贺卿从身后走上前淡声道:“还不错。”

苏隐竹可不管有没有话外之音,权当夸赞,立刻道:“谢谢老师。”

贺卿停下脚步扫他一眼,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鼻腔轻哼一声,继而又恢复了素日的严肃状态。

“去沙发上坐会儿。”

“哦。”苏隐竹也不问为什么,小少爷一向秉承能偷个闲就不要多嘴的人生信条。

从沙发的角度,只能看到演奏者的背影。贺卿坐上琴凳,随即弹了一首听上去旋律并不如苏隐竹所选曲目复杂的曲子。

“听上去如何?”

“不难。”

“来试试。”

苏隐竹照着曲谱也弹了一遍,惊觉曲子真正弹奏起来的难度完全不亚于刚刚那首。

“现在呢?”

苏隐竹笑着摇摇头。

“辞藻华美的曲子不占少数,繁芜的装饰音固然考验技巧,”贺卿从木桌上拿起咖啡,“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听上去复杂的曲子未必有听上去旋律简单的曲子难。”

贺卿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这往往取决于是谁在演奏。”

苏隐竹扭头看向贺卿,两人对视的瞬间,苏隐竹就知道在这个人身上有值得自己学习的东西。

在暗潮涌动的“练手”背后,是一次双向的判断。苏隐竹在试探一位名利双收,权威护身的人是否真的有资格做自己的老师,而贺卿同样在考察苏隐竹是否有资格作他的学生。

“这是你的第一课,回到音乐最初的状态。”

......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每天早上七点见面。

苏隐竹逐渐摸索到了贺卿的音乐主张——严格的秩序。大到架构小到装饰无一例外。每一个音符必须安置在正确的位置,每一处都得以自觉、清晰的表达。乐曲必须在主旋律完整、稳定的前提下加以恰到好处的音乐语言。

除此之外,他花了不少时间去听贺卿的音乐创作和演奏视频,后来苏隐竹发现贺卿的音乐和他井井有条的生活秩序联系紧密,那是一个严谨、内敛却不失力量的世界。

他要求苏隐竹在练习的过程中进行录音,将录音视作参考点,感受每一次细微的变化以及时调整自己的状态。两人之间的言语交流并不多,久而久之,苏隐竹表现不错的时候,贺卿会允许他从自己的书架上挑走一两本书。

另一边的宋怀景同样每天三点一线,寝室、食堂、教室。两人在各自的生活里连轴转,往往要到十一二点才能聊上两句——就这两句话同样来之不易,自他们正式成为学校的顶梁柱后,班主任查寝的频率愈发高,即使何文正大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架不住教导主任时常跟着探访,铁面无私包青天,一抓一个准。

再加上高三作为学校的掌上明珠,实行月假制度,两人能够见面的时间屈指可数,但宋怀景每次月假回家前都会腾出一个晚上带苏隐竹去约会,也只有这天苏隐竹会减短晚上练琴的时间。好在月假来之不易,大部分学生也都要回家,碰到熟人的概率很小。

......

“累吗?”宋怀景倚在阳台的围栏上,趁着熄灯前的五分钟拨通电话。

“嗯——”苏隐竹故意把声音拖长,撇撇嘴又强调道,“我最近做梦都在弹钢琴,弹着弹着音符就从五线谱上面跳出来,乌泱泱一片在我面前群魔乱舞。”

宋怀景轻笑,苏隐竹微信响起来。

对方发来几张圆锥曲线和导数的数学题。

“......”

“和这些比起来呢?”

“那还是练琴吧。”苏隐竹诚恳道。

......

“快放假了,过年在锦城吗?”

“嗯。”

“你生日也快到了。”

苏隐竹眨眨眼:“那你有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吗?”

“当然。”话音刚落,宋怀景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杂音,有人拉开了阳台门。

“寝室熄灯了,晚安。”苏隐竹知道宋怀景身边来人了,匆匆道声晚安挂断了电话。

“干什么?煲电话粥呢?”陈牧迟一脸揶揄,又走到洗漱台前拿起漱口杯朝对方晃晃,示意自己不是没事找事。

“嗯,你不过来也要挂了。”宋怀景刚回到宿舍,李伟成又一脸好奇地跑到阳台和陈牧迟打探道:“我去,宋班真谈恋爱啦?”

陈牧迟反问:“你这是什么表情,很奇怪吗?”

“那倒也不是,要不是今天回来得晚还没刷牙,哪能碰上这么劲爆的信息!我以为宋班每天最晚洗漱是争分夺秒学习呢,合着是腾点时间跟小女朋友联络一下感情?”

“得了啊,赶紧刷牙,小心宿管阿姨从楼下给你打光。”

见陈牧迟要走,李伟成赶紧把人拽回来,小心翼翼地检查一番阳台门关好没,又压低声音道:“哎哎,等一下嘛,他女朋友你认识吗?透露透露呗。”

“没完了你,不在我们学校,死了这条心吧。”陈牧迟皱眉,绕开对方回了房间。

“你睡了吗?”陈牧迟拍了拍宋怀景的床栏。

“怎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下学期办不办走读。我妈让我提前去外边儿看看租房,寒假先定下来,下学期估计抢不到。我看中一套两居室,准备找个人合租。”

一中的宿舍是四人寝,高三的学生在冲刺阶段有家长陪读证明的情况下可以办理走读手续,同时学校会开放一批教师宿舍分给各班调配,先到先得,让高三学生尽可能拥有舒适的单人单寝,不过随着学校的扩招,这样的宿舍往往供不应求。

宋怀景记起前两天王炳也说下学期要走读,那宿舍就只剩下他和李伟成了,和单人寝也没多大区别,于是说:“应该还是住校。”

“行,那我明天问问他们。”

......

临近假期,锦城下雪了。

近三年来最大的一场雪,一夜之间银装素裹,道路紧急疏通,不少老师车抛锚,被堵在来学校的路上。教室热闹非凡,露天的走廊和小阳台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雪人,年级主任喊破了嗓子也止不住的沸腾。

这也怪不得学生。锦城地理位置居南,每逢冬季那一点小雪还没碰着地面就已经化开,很久没见着这般纷飞的大雪了。

抛开这点,锦城一中还流传着这样的传统——每逢大雪,当届的高三就会考得特别好,从无例外。由此,这场大雪来得格外鼓舞人心。

“嘿!瑞雪兆丰年听说没有?”

“这还用说!咱一中的传统,据说每一次冬天下大雪,咱们学校高考就考得特别好。”

“我也听说了!上上届就是高考前的冬天下大雪,别说省状元,全省前五十一半也都在咱学校。”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啊!”

......

正当学生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广播传来了更大的喜讯:“各位同学好,受到客观天气的影响,我校部分教师生无法及时到校,今天上午的课程临时取消,改成自习...请同学们注意保暖,未经允许禁止离校......”

“耶!!!!!!”

“太爽了!!!天助我也!!!”

广播声瞬间被教学楼爆发出的地崩山摧般的欢呼声淹没,一浪高过一浪。

陈萍不巧成为被堵在路上的一员,刚拨通何文正的电话让他帮忙看好那群兔崽子,谁知电话刚挂断不足三分钟,一口气还没喘匀,何文正已经来势汹汹地冲着两个班的学生喊道:“愣着干什么?走啊!带你们打雪仗去!”

“老何万岁!!!”

“我要册封老何为教育局局长!”

“还等什么?冲啊!!!”

一行人刚冲出教室,对面三、四、五班的学生也跟着班主任溜出来,两边学生相视一笑,一场声势浩大的雪仗一触即发!

整栋教学楼一片欢声笑语,学生们隔着走廊飞雪球,也不管认不认识对方,被砸中的人也不恼,男生们抓着雪作势就要往人脖颈处灌,女孩儿们猫着身子逃下楼,跑去操场上堆雪人。

宋怀景出来的时候,谭秋正追着陆知打,张天浩在一旁哈哈笑着看戏,一问得知立在阳台中央那个奇丑无比的雪人,是陆知堆的,取名为谭秋。

雪还在下,大有不将万物湮灭决不罢休的架势。宋怀景四处转转,顺手拍了很多照片,包括陆知的雪人。他仔细挑选几张发给苏隐竹。

宋怀景:雪很大,停课了,老何放我们出来玩。

宋怀景:有出门看雪吗?

这个时间正是苏隐竹上钢琴课的时间,不便打扰。宋怀景站在一片纷争混战之外,弯腰用手捏了两个与世无争的小雪人,紧紧靠在一起。

宋怀景直到晚上才见回复。

一条语音。

“比起看雪更想看你。”

附带一张苏隐竹在院子里堆的两个小雪人,与宋怀景不谋而合,它们也紧紧拥在一起,不同的是一雪人的头顶还多了只雪白的小猫,注重细节的小少爷特意将小猫的头顶抹了一道黑。

宋怀景失笑,把照片换成了背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