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事故?!
演奏事故?!
静得可怕。
数余人屏息凝神,一部分人紧盯右手边那扇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门,焦虑地等待那位戴着眼镜手握抽签名单的报备人员;另一部分人则聚精会神地看着候场室最前方的大屏幕,上面正实时播报与他们仅一墙之隔的面试情况。
大家都知道,在这场残酷的选拔中,即使在一百名初试的佼佼者里,也仅有不到五分之一的人能够顺利通过。
他们或独自正襟危坐,或低头祈念,亦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紧紧握住彼此的手相互打气。每个人表现紧张焦虑的肢体动作不尽相同,此时抽签号位于中间段的苏隐竹选择靠在墙角闭目养神,对他来说最能够让人感到放松的事情就是睡觉。
随着一声声毫无起伏的冰冷的叫号声,候场室的人越来越少,面试礼堂的观众席,除最前排的四位考核人员外,某些学员上场时,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进来一两个人,坐在不那么起眼的角落。大家都知道,能让他们亲临面试现场的选手,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面试进行过半,当前呼声最高的选手当属赢得三位世界级大家青睐的女生,她的演奏堪称天衣无缝,尚未离开礼堂就被观众席的一位教授叫走。
“请39号选手前往面试场地,40号选手做好准备。”
苏隐竹起身。
站在舞台上的瞬间,苏隐竹强迫自己立刻进入状态。
他先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紧接着没有任何喘息的,四名面试官根据他的初试表现和录像,对苏隐竹的乐感、音准、音乐理解力各方面提出了犀利的问题,苏隐竹一一作答,语言尽可能精炼扼要、神情不卑不亢。
四位面试官不时偏头交换意见,眼底或嘴角透露出认可和鼓励。
苏隐竹回以恰到好处的微笑。
此刻他的注意力全在最前方的面试官身上,对候场室忽然掀起的暗潮涌动浑然不知。
似乎有什么令人膛目结舌的人物到来,以至于剩下的选手乃至摆放茶歇的大厅里已结束煎熬的人都频频将视线转到屏幕上。
苏隐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到了四位重量级钢琴家的关注,而刚进入礼堂,隐藏在后门阴影处的那位正是引起全场注意的焦点。
面试官按照流程,从提前下发的作品集随机抽取作品。
听到作品名的瞬间,苏隐竹依旧谦逊的眉目间,无人注意到他眼底似有猛虎飘渺的踪迹。
他抽中的是贝多芬的一首如同狂风暴雨般的奏鸣曲【1】。短促、毫无遮蔽、如同贝多芬大量作品中所蕴含的强烈的戏剧性。而这正是他的强项。
一个缓慢、宏大、慷慨激昂的引子,紧接着是云波诡谲、奇峰叠起的主体【2】,苏隐竹任由手指在琴键上收放自如,时而大刀阔斧地游走,时而蜻蜓点水般拈来。灵活的指法让他能够在琴键上伸展、旋转,畅通无阻的蟹行。
当所有人的情绪随之高涨,乐曲所蕴含的情感也随之喷薄而出——苏隐竹的手指在电光火石间,以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速度夸张地一挥【3】——第一乐章迎来完美的谢幕!
无论是面试官、坐在观众席的教授亦或是同行的选手,无不为之惊叹。
苏隐竹片刻的停顿后,第二乐章同样进行得顺畅无阻,除最后排那位神秘人物外,其余三位教授都已站起身,只待这场无限接近完美的演奏结束。
第三乐章到来,它的挑战性不亚于第一乐章,演奏者丝毫不敢松懈——
忽然,仿佛一切都乱了套,苏隐竹左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肉跳,牵动手指打破了这场本该完美谢幕的演出——他漏掉了音符!
一时间,绝望和不安席卷而来,无端的恐惧蚕食掉了苏隐竹所有的意识。
他脑海里荒诞地闪过从前在书里看到的内容,据说人在碰到意外或身陷绝境的时刻,时间会变得迟滞,每个动作似乎都成为了慢动作,时间因恐惧与失败而变得黏滞——
就在他的注意力即将涣散的时刻,如同条件反射般的预备机能已然先行,苏隐竹的意识也从动弹不得中竭力挣脱。
他知道他已经赢了百分之九十九,倘若不硬着头皮及时调整,这仅仅失误的百分之一将使他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
苏隐竹当即顺着旋律即兴发挥一小段,接着巧妙地衔接上正途。
好在那如同恶作剧的令人不安的异常只出现了不到三秒,苏隐竹用更强大的自控力夺回自己手指的控制权,在最短的时间内化险为夷。
即便在这般危机的情况下,他的大脑在回神后精准分析了得失——那是一张白纸上不占百分之一的污点,他相信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选手,乃至面试官都未必能及时注意到那是毫无防备的空白,只当是铤而走险的即兴炫技——哪怕是注意到了,也配得上一句瑕不掩瑜。
短暂的插曲后再无漏洞,奏鸣曲结束于一个重复了两次的柔美、哀婉的旋律,最终消散于虚无。同时他清晰地知道,坐在观众席的教授很有可能也随之失之交臂了,他瞒不过他们的耳朵。
面试结束了,藏在躯壳最深处的不安和焦躁再度涌起,无限放大,苏隐竹此刻才发现冷汗浸湿了后背。他的大脑里仍旧充斥着那一瞬间所带来的冲击,体内有个声音还在不断叫嚣——那绝对不是意外!
苏隐竹浑浑噩噩听到面试官对他的点评,与此同时,观众席的四位教授有一人离席,一人对苏隐竹的演奏表示赞赏,走前热情地向苏隐竹抛出橄榄枝,约定一会儿的茶歇会见。苏隐竹一一道谢。
就在他刚离开礼堂茫然地站在走廊时,生后传来平稳的女声:“我们想跟你谈谈。”
他回头,是一位戴着眼镜,高挑干练的女人叫住了他,她的身后还有一位年纪明显更大的男人。
苏隐竹与其四目相对,他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忽略了对方的服饰,只记得那双深邃的眼睛,年轻而充满好奇,闪烁着主人和善的性情。
三人来到一处无人的房间,为首的教授率先出声,一针见血道:“能谈谈你为什么会失误吗?以你的能力,这样的低级错误本不该出现。”
苏隐竹死死盯着地板,同样困惑:“抱歉,我...不知道。”
“我不接受道歉。”她平静地说。
苏隐竹擡起头,两人目光交汇,持续了漫长的五秒。
紧接着她几近刻薄地说:“意图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有行动【4】。世界上的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不是偶然事件。‘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这种说法毫无意义。所有行动的背后都有原因,我想知道你失误背后的真实动机。”
苏隐竹尚未开口,另一位教授主动解围道:“克里斯汀,你太严肃啦,放轻松。”
他聪明的目光转向苏隐竹,愉快地继续说:“我们希望钢琴家能在演奏中有所变化,展现他们独特的品味和想象力,这和在原谱文本精益求精一样重要。这是一个美丽的失误,你的应变能力和即兴改编让我眼前一亮!”
苏隐竹苦笑,丝毫没有袒露身体出现异常的意思。
“伯德,我坚持自己的对人类行为的看法已有几十年,并且我相信这是对的。”克里斯汀犀利的眼神扫过伯德,后者微笑着做出投降状,苏隐竹瞥见他戴着一副黑色的手套。
克里斯汀继续说:“精确掌握书面音乐的文本是古典音乐的重中之重,无一例外。我欣赏你的演奏,但小聪明掩盖不了实质的错误。我有足够的能力帮你弥补这方面的不足,如果你有决心接受这场苦行。”
话语间,苏隐竹已从面前人竟是颇具盛名的两位钢琴家——克里斯汀教授和伯德教授的惊讶中回过神,听出克里斯汀委婉的邀请。
苏隐竹诚恳地再次道谢,克里斯汀显然是一个极其看重效率的人,她看重的不止苏隐竹一人,面试尚未结束。于是她递给苏隐竹一张名片,体贴地为其留出考虑的时间,转身离开。
“那家伙总是这样,别放在心上。”
“可我认为她说得对。”
伯德闻言爽朗地笑起来:“人们对音乐的阐释不仅相同。有人将毫厘不差视作演奏的准则,为人严肃而内敛——老实说,我喜欢将克里斯汀视为这类人物的杰出代表——也有人忠于情感的勃发、生命的激情,放任它们在音乐里肆意驰骋,张扬热烈。但不可否认,无论哪个类型的演奏者都有可能创造出惊世骇俗的作品,不是吗?”
伯德显然比克里斯汀更使人感到亲和,交谈中让苏隐竹感到片刻的放松。
“是。”
“你要做的第一步是学会放松,年轻人。我常对我的学生说,如果你害怕失败,那就去失败一次,尝尝那滋味究竟如何,这样一来就能静下心来专心做音乐了。”
苏隐竹将这段话铭记在心:“我明白了,伯德教授。”
伯德却摇头:“这是一条很长的路,靠的不光是琴键上的一双手,这还是关乎心灵的工作。”
“教育可不只是传授一堆知识那么简单,尤其在音乐教育,它对老师和学生都有着更高的要求,师生往往更加亲密无间,”伯德的神情变得严肃,“我的风格或许跟克里斯汀有所不同,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但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看上了同一个优秀的、有无限潜力的学生。”
伯德深棕色的眼珠炯炯有神,仿佛能够看透一切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求。它们以笃定的姿态将苏隐竹牢牢定在原地:“如果你愿意选择我,我希望交给你的不只是音乐。”
不是偶然,来自某种惺惺相惜的魔力,苏隐竹毫无防备地被伯德那双眼睛和它背后的精神图谱所打动,两颗星辰在无尽的夜幕中相遇,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相顾无言,眼睛已告诉彼此答案,两人默契地笑起来。
苏隐竹记起戴安娜的话,不作保留地说与伯德听,这才得知伯德已有长达五年的时间没有收学生,上一个被他选中的人正是戴安娜。
苏隐竹同伯德道别,面试结束后没再前往茶歇。他有更重要的事。就在他刚走出学校,一通电话打来。
“您好,请问是苏先生吗?您的检查报告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