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时间转眼逼近深夜。苏瑾第三次将注意力从文件转移到玄关处。
没有人,苏隐竹还没回来。回应她的只有大楼外呼啸的风和沉闷的雷声,风雨欲来的前兆。不只是窗外。
苏瑾忧心忡忡地拨通苏隐竹的电话。
“你在哪?怎么还没回家?”电话刚接通,苏瑾失了一贯游刃有余的沉稳,气息微乱地问道。
“......”电话那头毫无回应。
“苏隐竹?!”苏瑾蹙起眉,音调随着担忧而升高,“你在哪?我马上去接你。”
“......”
“马上要下雨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不说话?我很担心你!”
“......哦,不用了。我到家门口了。”
苏瑾一惊。对面的声音暗哑而无力,让她想起年久失真的录音机。
片刻,玄关处传来开门声。
苏瑾从未见过这样的苏隐竹,两眼空洞赤红,毫无生机,徘徊着某种极度的痛苦与沉闷,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强行扯着嘴角露出残败的笑。
......那一秒,苏瑾如被电击,她曾经也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这样的苍白绝望的神情。
她惊愕地看着苏隐竹弯腰换鞋,走到自己面前,苏瑾慌乱地向后退了两步。内心尖叫着祈求他不要开口。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两人惨白的脸。窗外的雷声愈演愈烈。
“妈,你们当初为什么离婚?”苏隐竹逼视她。
苏瑾只觉一只手刺穿胸腔,恐惧油然而生,缠绕她数十年的噩梦在这一刻叫嚣着它的胜利,嘲弄着她那可笑的微不足道的侥幸。
角色忽然转变,苏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忽然觉得很累,双腿变得软弱无力,以至于她需要扶住什么东西才不至于倒下去。
“父亲为什么忽然隐退?”
苏瑾几乎支撑不住。她绝望地看向苏隐竹的眼睛,心中涌起一阵凄凉。
“你......”
她的眼睛出卖了她。
苏隐竹荒诞地大笑,声音刻薄又沙哑,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早就知道,但不告诉我,是吗?”
十小时前。
“...如你所看到的,体检单上的各项指标均未出现明显异常,但针对你现在出现的症状,持续时间越来越长的肉跳——专业术语叫‘肌束震颤’——同时伴随明显的手指无力,我们希望你进一步接受脑脊髓检查和肌电图检查。”
医生用耐心平静的声线向苏隐竹详细地解释了两项检查的具体步骤。
“这是检查哪方面的?”
“神经科,”医生双手交叉,以目光尽可能安抚眼前这位年轻人,“我们初步考虑运动神经元病的可能,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我们口头说的渐冻症。”
即使尚未定论,惊恐还是在一瞬间俘虏了他。苏隐竹想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地镇定自若,但令人窒息的崩溃和眩晕还是纷至沓来,摧折着五脏六腑。
他觉得该为自己辩解点什么,这只是疲劳过度,只需要稍加休整,他彩票都中不了奖的人怎么会得这样的罕见病......
苏隐竹听到自己的声音。
“做肌电图会影响手指灵活吗?”
医生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隐竹等不了一周,他今天就要知道结果。
他花了大价钱,但即便是最快的检查结果也需要三小时,他配合医生做了检查,腰穿疼得直冒冷汗也紧咬住牙一声不吭。接着,苏隐竹看着电针扎到肌肉深层,在手臂上穿刺。很疼,额头鬓角又蓄起汗珠。可他仿佛置身事外,直到检查结束,他仍盯着手臂上带血的针眼发呆。
检查报告出来了。
十八岁的苏隐竹最终确诊为进行性肌萎缩。一种比万里挑一更罕见的病。但给苏隐竹当头一棒的并非存活期的长短,而是它从苏隐竹引以为傲的手指开始发病,接着蔓延到双臂,再到肩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脱离控制,残忍却无能为力。
“确定吗?没有其他可能了?”苏隐竹声音发颤。
医生也双目紧锁在检查结果,最终摇头。他想给这个年轻人更多的缓冲时间再继续说,却不曾想对方的追问很快打破僵局:“我还有多长的时间?”
尽管他工作数年,见惯生死,依旧在说出更残酷的话时选择不去直视患者的眼睛:“进行性肌萎缩属于运动神经元病中的一种,却比我们相对常见的肌萎缩侧索硬化,也就是渐冻症更加罕见。按医学界目前掌握的十分有限的数据来看,它其实是相对幸运的一种,存活时间高达十年,甚至更久...但你的情况似乎,不太好...”
医生短暂地停顿后继续说:“我无法给出具体的时间,只能说...前三到五年非常关键,虽然身体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如果能够尽量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最好只是手指,那么对于生活的自理是没有太大影响的,完全有能力正常生活...”
三到五年。最好只是手指。苏隐竹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笑。
“可我再也弹不了钢琴了,对吗?”
医生心底不由得生出燥意,他不明白苏隐竹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一点,在医生看来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能保住生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就已是恩赐,但他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
“是。如果你是指正常人的手指灵活度的话,大概是不能了。”
苏隐竹不再追问,不再言语。
医生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我刚刚说,你的情况不太好,是指有可能从今天开始,你的病情会比其他同症状患者发展更快。我想或许有部分原因在于,这种病具有遗传性,而你的直系亲属病情出于某种原因,很可能加速了你的发病时间,按照普遍规律,这种病会在三十岁左右才出现显著症状...”
遗传?苏隐竹心脏狂跳。
“你的直系血亲,尤其是父母,有没有出现同样的症状,如果有,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明显症状?假使能获得他们的数据,对你接下来的治疗会有所帮助。”
父母?苏隐竹昏沉的大脑陷入回忆,他的眼前闪过一张模糊的脸。那些在过去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渐渐浮出水面,拼凑成一张被浓雾掩盖的泛黄的画面。
医生的话还在继续:“恕我直言,医学界这一类罕见病的了解实在是太少,我们会尽全力给你制定眼下最优的治疗方案,良好的心态也是治疗方案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想我应该再强调一遍,这个病的前几年非常关键,或许明天,或许明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迎来一个缓冲期,当然我并不想扫兴,也可能没有。但人总得信点什么,支撑我们永远向前看,沉迷于痛苦可没有好处,前进是唯一的治愈之道。”
片刻,他又问起有关亲属的病史,苏隐竹只是摇头。医生神情变得更加严肃,加重语气让苏隐竹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有助于他们为他制定更加合理科学的治疗方案。他以为眼前的年轻人尚未从巨大的悲伤中缓冲过来——事实也确实如此——但苏隐竹并非刻意隐瞒。他预感到前方还有更大的悲痛会降临,撕开尘封的遮羞布,就是血淋淋的真相。
走出医院,苏隐竹感到一阵眩晕,幸或不幸,他说不清。
但至少,他知道该去像谁讨要真相。
......
果不其然,他从苏瑾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个人残存的影子。
苏隐竹忽然不想要答案了。他用最后的力气转身走进琴室,合上了门,挂了锁。
眼泪刺痛了他的眼睛。
一向在外果决、干练的苏瑾显示出孩子般的不知所措。她眼看苏隐竹把自己关在琴室,像多年前那样。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她慌乱地想上前,脚却无法挪动,所有的神经紧绷着,落不到实处。
房间里隐约传来了钢琴声,苏瑾才慢慢踱步到门前,背靠着那张紧锁的房门,那么轻薄的一道门,时隔多年再一次死死隔绝了两人。
苏瑾双手抱膝,头低垂着,眼泪晕湿了长裤,繁重的工作让她精疲力竭,头发胡乱散落在肩头,眼眶泛着青。她静静地听着琴室里逐渐隐没的琴声,直到有所感应,像是笃定了苏隐竹也坐在只有一门之隔的另一个空间,等待一个时机。
“小竹,你知道吗?我一直都觉得,你比你父亲勇敢。”苏瑾沙哑的声线轻飘飘地从门缝里传来,轻得像一个梦。
“我知道这个病会遗传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夜里惊醒。看到你在我怀里安稳地睡着,我就止不住地想,如果你也得了这样的病,与其再经历一次悲痛,不如尽早抽离...对不起,妈妈只顾自己的感受,明明你才是承受痛苦的那一个...”
“......”苏隐竹后脑勺靠在门上,痴痴地举起右手在眼前反复描摹,继而换左手,接着又换回来,迟迟不答话。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没有尽到责任,让你这些年总是一个人,我总想着熬一年,再熬一年,马上就结束了,你自始至终都平平安安的...”苏瑾第一次在孩子面前泣不成声。
屋外雨声高亢,风呼啸着,无孔不入地侵袭着一切。
苏隐竹眼里布满血丝,透过指缝凝望着那架钢琴。恍惚间,他看到了多年未见的父亲,即使那人的五官模糊得像笼罩着一团散不尽的浓雾,苏隐竹仍能感觉到他在微笑,而同样坐在琴凳上的,还有两只小脚前后摇晃的苏隐竹。可转眼,琴凳上只剩下苏隐竹一人。
苏隐竹别过头,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为什么呢?十多年来没有一丝征兆,他刚下定决心走这条路,他明明已经通过了考试,凭什么现在一句无能为力的遗传就断送了他所有的努力?
模糊的视线把时间拉回确诊的下午,医生平和的语气不夹杂任何情绪,反倒让苏隐竹感到怪诞的安心,就好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苏隐竹木讷地点头,医生的话和轻微的耳鸣声一起杂糅进大脑。他出了医院,随手就把诊断报告扔进垃圾桶,平生第一次买了烟,点上。刚启唇就被呛得咳嗽不止,一股散乱的烟从指间向上盘旋,破碎。
太可笑了。苏隐竹想。
他竟然幼稚到认为只要把诊断报告扔掉,就仿佛他的手指,他的骨骼,构成他骄傲的活着的一切就都不会随之腐朽瓦解。
他竟然想毫无根据地去相信,从来不受任何人掌控的世界,绝不会如此轻率又残忍地夺去他的天赋和信念,给予他毁灭性的打击。
苏隐竹头痛欲裂,他竭力想把身躯蜷起来,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下一秒脑海里忽然闪过宋怀景的声音,遥远而飘忽不定。
——“没关系的,小竹,不要自责。”
——“别停下来,你的前途远不止于此。”
——“音乐的世界需要你。”
苏隐竹再也忍不住,指尖不断颤抖,眼泪倾盆,他攥住胸口的衣料,尝试大口喘息,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呜...”苏隐竹哽咽出声,窗外透进来的光惨白如纸,透过百叶窗将一条条平行的暗影铺在他脸上,地上的人儿像葬于凛冬已过初春未至时最后一场风暴的新芽,周身倾注着凋落而未尽的美。
苏瑾还在抽泣声里不断道歉,混杂在窗外愈急愈烈的雨声中,苏隐竹听不真切。直到天将破晓,苏隐竹才打开房门。苏瑾仍蜷缩在门口,听到声响慌乱回头。
“小竹...”苏瑾难以直视苏隐竹的眼睛,这么多年,她以为只要跟自己的孩子保持距离,至少,到不得不离别的时候,自己能减缓一些悲痛。她的心在很早就已经缺失了一块,再也经不起重演。
苏瑾强迫自己把精力放在工作,放在应酬,唯独每次见到苏隐竹,都不敢面对那双跟自己七八分像的眼睛。
苏隐竹自父亲离去后,对苏瑾的依赖程度日益攀升。尽管他从不开口,苏瑾还是明显觉察到苏隐竹拘谨又落寞的目光和书房外单薄瘦弱的身影。他们住在那么大的房子,可每个人都只生活在一个小如龟壳的世界。
那段时间,苏瑾在书房办公的时候,常常能看到小小的孩子带着玩具和书籍藏在能够看见她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往自己这边瞅一眼。这让苏瑾觉得难以适从。苏隐竹越是粘着她,她就越为自己敲响警钟。
每当难以割舍的母爱作祟,苏瑾就立刻把生活的重心全权转移到工作上。苏隐竹失去父爱的日子,她几乎搬到了办公室,总要等苏隐竹睡下后在凌晨回家,有时甚至几天都住在公司。
为了补偿孩子,减轻自己的罪过,苏瑾为苏隐竹安排好了生活中的一切,巨细靡遗。
她频繁变更工作地点,企图以这种方式避免进入生活循环往复的怪圈。苏隐竹也跟着她几经周折。但无论是孩子的吃穿住行,还是闻名的钢琴教师,苏瑾都尽自己所能把最好的资源统统塞给了苏隐竹,唯独没给他最需要的爱。
久而久之,苏隐竹也察觉到母亲不喜欢甚至厌恶他粘着自己,一些出于下意识的排斥和闪躲都无法避免地给年幼的苏隐竹造成了情感屏障。
渐渐,他如她所愿,两人默契地渐行渐远,同在一个屋檐,苏瑾对苏隐竹的熟悉程度还不如长工蒋阿姨。以至于最后,苏隐竹平安地从小学毕业,再到初中,接着是高中。苏瑾悬着的心像滴水的龙头,终于在攒够满满一桶心惊胆战后缓缓下沉,可时间不会等她,孩子也不会。
等她回头的时候,苏隐竹已经跟她背道而驰。她依旧在原地踟蹰不前,可苏隐竹已经一个人走了很长的路,现在,她连苏隐竹的影子都追不上了。
苏隐竹半蹲在苏瑾面前,勉强扯了扯嘴角,环抱住苏瑾涩声道:“妈,你不该瞒着我。”
微凉的体温包裹住苏瑾,这一刻她也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已经长大了,长高了,再也不会偷偷带着书和玩具来找她,更不会在凌晨蹲在她房门前哭了。错过的时间永远不会回来。
“回去睡觉吧。”苏隐竹说。
“对不起......”
“别再说对不起了,”苏隐竹摇摇头,此时此刻,琴室的空间也变得逼仄,已然容不下苏隐竹的不安,他起身走回房间,“好好睡一觉吧,我们都是。”
太累了,体力消耗殆尽,苏隐竹拖着步子回到房间,他再也没力气起身,一头砸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