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你的孩子呀
我就是你的孩子呀
“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苏隐竹直直盯着脚下的地板,双手在说出这句话时用力握紧成拳。从他决定在收到录取通知的这一天向伯德坦白一切的时候,就已想到这必定是一场让他精疲力竭的谈话。
苏隐竹安静地等待伯德为他的钢琴生涯宣判死刑,可伯德只是听,始终一言不发。他以同样沉默的态度站在窗前,背对苏隐竹。
“......”
令人痛心的沉默中,苏隐竹几番想开口,但话到嘴边又没入他心中翻腾的一小片海。
是了,说什么都是徒劳。天赋在命运面前毫无反抗之力,一切终归虚无。
伯德缓慢地转身,苏隐竹随之擡头,苏隐竹察觉到伯德试图解读自己的眼神。
他努力控制表情,想保持平静,但确信伯德将自己内心的摇摆不定看穿。
“在这一点上,我想我得跟克里斯汀站在一条战线上了,”伯德耸耸肩,露出微笑,眼睛却显露出与表情截然不同的情绪,它们仿佛在说:我很难过,很难过你的遭遇,我能理解你的痛苦。
他从容不迫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悲伤的尾音:“对于你的病,我非常痛心,并深表遗憾。”
来了。苏隐竹想。他的神情反而不再紧绷,甚至感到如释重负。
“但我对我的学生有一个不容置喙的要求,那就是不允许放弃音乐。很抱歉你也不能成为例外。”
“可是我的手...”苏隐竹梗着脖子不愿再往下说。这些天里,他常梦到自己的手指在他眼皮底下腐烂变质,梦魇化作一团狰狞的面具,张开血盆大口企图将他整个人吞噬,每每至此惊醒,总是一身冷汗。
伯德摇头,目光愈发深邃:“音乐永远对所有人开放,拒绝的是你自己。”
“我不明白。”苏隐竹别过头,心底生出的一丝愤恨使他的口吻不那么客气。
这些关于人生的哲理谁都会说,多半是因为真实的苦难没有落到你的头上。高高在上的宽慰毫无用处。他心力憔悴,不想听任何人对此宣扬自己的理想主义哲学。
伯德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孩子,并不为他失礼的话语感到生气。他明白他的哀痛,他的骄傲,以及他对自己英雄式的宽慰的不屑。
“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过去五年的时间里没有收学生吗?”
“......”苏隐竹好奇而谨慎地点点头。
伯德将带着黑色手套的手置于身前,在苏隐竹的注视下脱下手套,苏隐竹惊讶地发现对方右手赫然只剩四根手指!
这就是他即使是在夏天也会选择戴手套的原因!苏隐竹心里的声音叹道。
伯德见苏隐竹呆滞地盯着他的手,坦诚道:“如你所见。五年前,我在一场恐怖袭击中丢掉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不瞒你说,那时我宁愿失去的是整个生命。”
此时此刻,苏隐竹真正为自己刚才的失礼感到抱歉。
“那时,医生告诉我能在恐怖袭击中活下来,并且只损失一只手指,简直称得上奇迹。我的同事朋友也宽慰我,你早已名利双收,即使失去一只手指,你的才华和能力依旧有目共睹。他们说得没错,即便我失去了一只手指,我依旧是世界顶级音乐学府的教授,我的权威依旧在,哪怕我不再弹琴,哪怕我选择隐退,依旧会有无数学生慕名前来拜访求师。可我觉得,这正是最可悲之处。”
“我靠音乐的权威养活。”
苏隐竹睁大了眼睛,注意力已全被这个故事吸引。
“如果说在音乐的世界,默默无名是海水,那么绝对权威则是天上刺眼的太阳,靠得太近会灼伤自我。而音乐家,我是说真正的音乐家,应当在这两者之间飞行。”【1】
“倘若因为失去的手指使我再也无法达到从前的高度,只能靠着过去的名利养活自己,我实在无颜面对音乐。”
伯德慢条斯理地将手套重新戴上,笑道:“老实说在那之后我消沉了不短的时间,但也很高兴自己在慢慢走出来。因祸得福,我渐渐明白,音乐靠的不只是手指,我说过,它还是心灵的工作。手指不是全部。哪怕不能弹,你还能写;哪怕不能写,你也能听。音乐永远在你所能触及的任何地方。”
“有时候戴着镣铐跳舞,也能在有限境地获得无限的自由。我永远都不会放弃音乐,直到生命的尽头。音乐是我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
戴着镣铐跳舞。苏隐竹眼眶一热。
“我不敢说已然完全走出那突如其来的残缺带给我的痛苦,这也是我长时间戴上手套的一个原因。其次就是,我确实喜欢戴手套,”伯德哈哈笑道,“我想这条路还很长,咱们可以做个伴。你意下如何,苏?”
苏隐竹直视伯德年轻的眼睛,他知道,在伯德毫无保留地揭开伤疤、向自己袒露心迹的时刻,他们就做不了师徒了。
以残缺之躯铸就圆满是他们共同的命运。
倾听音乐的声音,向前走。苏隐竹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
是伯德,也可能是宋怀景,或许还有苏瑾的声音。心脏迸发出的一股暖流由内而外扩散到全身。
倘若被困于形的囚牢无法脱身,请向内寻求爱与自由。
“荣幸之至。”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温暖有力。没人会注意到它们一只只有四只手指,另一只正在逐渐失去控制。
阳光明媚的下午,既不冷,也不热,它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抚平人们的一切焦虑。
与伯德道别后,苏瑾坚持同苏隐竹一起去医院拿治疗方案,她把自己所知道的有关苏隐竹父亲的病情一并告诉医生,苏隐竹直到此刻才发现苏瑾冷静的口吻下,压抑着清晰可闻的痛楚。
父亲走后,苏瑾再也没有跟苏隐竹谈论过那个人,可那个人至今没离开她人生中最隐秘的角落。
苏隐竹猛然发现自己对有关父母之间的事知之甚少。
......
有关治疗方案的谈论持续到很晚,天已经黑了。
撕开结痂的疤痕耗尽了苏瑾的心力,她想一个人待会儿,于是趁着苏隐竹同医生去取东西的间隙先行出了医院。
不知不觉间,苏瑾走过医院门口的广场,来到马路边。
又是红灯。呼啸的寒风。只身一人在马路边迷失了方向。苏瑾望着车潮发愣,渐渐红了眼。
和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广场人来人往,不远处的咖啡店播放着轻缓的音乐,马路车潮川流不息。但苏瑾听不到任何其他响动,除了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
她埋着头,指甲用力嵌入泛起潮的掌心,全身的血液向上涌。
她听到空气进入肺部产生的飒飒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愈发急促。
——回头。
一个遥远而飘渺的声音顺着风吹过耳畔,苏瑾四肢僵劲,一股悲哀席卷全身,即便知道这个想法荒诞又可笑,她还是努力迫使自己回过头——
视线被挡住了,紧接着尚存一丝温度的大衣将她包裹住。
“冷吗?把外套穿上。”苏瑾眼前模糊一片。
对方关切的口吻却将最美好也最残忍的幻想打破。
是苏隐竹。
只是,苏隐竹吗?
“......”苏瑾擡起头望着苏隐竹,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眉眼。她难过地笑起来,眼泪滑过脸颊。
苏隐竹皱眉道:“妈,怎么了?”
苏瑾用手背擦掉眼泪,将自己从那段回忆中抽离:“没事,饿了吗?想吃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父亲。”
......
母子俩各自拿着一杯咖啡,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更远处是水天相接的海。
“想知道什么?”苏瑾温和地笑着,平静的面容下那双摩挲杯壁的手暗示着她的紧张。
苏隐竹回以更加轻松的语调:“都行,随便聊聊。要不从你们怎么认识的故事开始讲起吧?”
“我和他相识于一场音乐会,”苏瑾望向更远处,任由自己思绪随风飘向大海,“他钢琴弹得很好,本想音乐会结束在茶歇上认识一下,但他提前离场了。”
“那...”
苏瑾脸上浮现出当年怀念的神情,笑道:“很奇怪,明明要错过了,可机缘巧合下我抢到一张高铁票,而他就在我的邻座。”
“像泰坦尼克号那样?”苏隐竹挑眉。
“可以这么说。”苏瑾笑着说。
一个充满巧合却足够动人的故事从苏瑾的视角娓娓道来。原本注定错过的两人坐上了同一趟高铁,又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在同一场音乐会上记住了彼此,尽管过程不那么愉快。
“......他以为我去音乐会是为了吃茶歇,”苏瑾说及此处依旧愤愤不平,“当时觉得这人实在目中无人,傲慢又自负,有机会真该跟他比试比试,所以我就这么说了。”
苏隐竹饶有兴趣地听着,闻言短促地笑了一声。
“不过后来的旅途还算愉快,我们挺投机的,”苏瑾含糊地概括了那段剩余的旅程,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小竹你知道吗,那时我们才认识半天,就在即将分道扬镳的时候,我甚至没有问他的名字。”
“就像刚刚从医院出来的那条马路一样,他分明已经走了,却在我等回头的时候忽然跑回来支支吾吾地问我,‘还比琴吗’,”苏瑾顿了顿,“就因为那句话,一比就是很多年,不过论小提琴,他可没有哪一次完胜我。”
“势均力敌?”
“旗鼓相当。”
两人默契地笑起来,随后苏瑾神色变得格外认真,一字一句坚定道:“小竹,你是在爱里出生的孩子。即使后来我们都没有尽到父母应尽的义务,但你至始至终都是在爱里出生的孩子,我不希望你忘记这一点。”
苏瑾深吸一口气,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谢谢你的出生,小竹。”
......苏隐竹手指不受控地颤抖,他猛地灌了一口咖啡。
“你们离婚,是因为这个病吗?”
苏瑾点头:“是,也不是。那时候我们俩都很固执。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但我不接受离婚。但我低估了音乐在他心里的地位,对我而言音乐只是消遣的咖啡,对他来说却是他生命不可或缺的水源。”
“他坚持要离婚,净身出户,”苏瑾的声音不再那么平稳,语速越来越快,“当时我觉得他不可理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为此我们大吵一架,我撂下狠话,如果你决定走,那就再也不要联系了...他当时很不好,我不该这么跟他说话的...他一句这样的狠话都没对我说,他只是看着我,最后点了点头。”
......
“可你也低估了你在他心里的地位。”
苏瑾转头,茫然地看向苏隐竹。
“换做更早之前,或许我也不能理解,但现在,我也遇到这样重要的人了,”苏隐竹想起宋怀景,唇角浮现起浅淡却足够温柔的微笑,“我想,留下对他的伤害更大。他会看着我消瘦,看着我逐渐丧失自己身体的主动权,从手指到手臂乃至全身都不再鲜活。我大可以留在他身边,并且深知那会迎来一个更加温柔体贴,无微不至的伴侣。但我不想看到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坐在床边不敢眨眼,也不敢触碰,我不愿他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心疼和愧疚,哪怕这样,最后迎接他的依旧是惨淡收场。那跟酷刑没什么区别,而且是伴随终身的疼痛,看着最重要的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却束手无策。”
“所以我选择走,必须走。这不是放弃彼此,我们都有自己来到世上要去追求的事,我不需要他因为我放弃理想。同样,我也不希望我的尊严、我的生命在等待中死去,不想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咳,虽然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但这不一样。”
“如果真的有奇迹,在预测的生存期限已过,我‘重生’的那天——各种意义上的——我会去找他,因为我答应过的。我们一定会在某一天重逢。”
苏隐竹看着苏瑾,轻轻握住对方的手:“我相信父亲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没有回来。”苏瑾身子转向一边,却没将手抽离。夜里很凉,手握在一起很暖和。
“相爱过就是结果。”
“你怎么会想这些?”
“妈,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会后悔那天回头吗?”
“......”
“即使他没有回来,你也会去下一场音乐会,不是吗?”
一阵风刮过,苏瑾紧紧抱住苏隐竹,温热的眼泪滴落在颈项。
“你像我,小竹。从前的我。”她涩声道。
苏隐竹回抱住母亲。
“我就是你的孩子呀。”
夜色更深,流云飘过月亮,海面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