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望谟川

这里有你的信

这里有你的信

......

紫色的晚霞铺满整片天空,苏隐竹穿过两栋教学楼之间的一条林中小径时被人叫住了。

“嘿,苏!你要不要一起来玩?”乔大喊的同时向苏隐竹挥手示意。

旁边的男生用手肘戳了一下乔,戏谑道:“人家有对象,怎么会跟我们玩这种游戏?”

“维克特,你从哪听来的?”

“是啊,苏什么时候说过?”另一个束着高马尾,上身穿着白色吊带,外搭一件蓝色牛仔外套的女孩也插话道。

维克特摊开手,动作浮夸地耸耸肩:“当然是我看到的!”

“少吹牛啦!”

“不信你们自己问他呗!”维克特摆手示意女孩们转头,争论的焦点已经走到他们面前。

苏隐竹还真饶有兴趣地问:“你又是从哪来的小道消息?”

听苏隐竹这么一说,女孩们掩面哄笑成一团。

维克特瞪大眼睛,夸张地挥动双臂:“嘿!虽然是无意之举,我无意冒犯,但你书里掉出来的那张照片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谁没事会在书里藏别人照片还随身不离手?”

“我啊。”苏隐竹露出优雅而不失礼貌地摊开手。

“......”维克特嘴角抽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回围坐在一起的几人再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既然这样,那一起玩吧?”尼克建议道。

“玩什么?”

“转瓶游戏,”贝蒂一边介绍游戏规则一边朝苏隐竹微笑,“很简单的!就是玩家围坐成一圈,其中一个人转动瓶子,当瓶子停止转动时,转瓶子的那个人要亲吻瓶子所指向的人。”

维克特刚被下了面子,干脆破罐子破摔:“反正大家都没对象,就图个乐呵,来不来?”

“不来。”苏隐竹摇头。

贝蒂露出可惜的神色,乔更是单刀直入:“为什么啊?”

苏隐竹指指维克特:“他不是说了吗?我男朋友会不高兴。”

“哈?”几人面面相觑,只有维克特含冤昭雪般蹿跳起来:“我就知道——那你刚刚为什么否认!”

“我没否认吧?”苏隐竹向朋友们挥手笑道:“我还有事,先走了。玩得开心。”

“男朋友?!”

“嘿!别走啊,我们也想看照片!”

“维克特,你不是看见了吗?快跟我们说说!”

“我也就扫到一眼,那小子手太快了...”

......

苏隐竹回到宿舍,从一本诗集里取出维克特口中的照片——少年身穿校服站在主席台,阳光和鲜花簇拥着他。

《献给艾莎》的风波渐渐平息后,苏隐竹用一年时间潜心备考,最终如愿被心仪的大学录取,攻读文学与历史双学位。他很少再碰琴,但坚持音乐创作,并定期与伯德见面。

苏隐竹把生活重心转移到学习和幕后工作,凭借其卓越的才能和独具一格的创作灵感仍然受到界内不少前辈的关注和赞许,他也由此或多或少得到前辈们的帮助和提点。

入学以来,苏隐竹往返学校的行李一直很少,唯独这本诗集几乎不离身,如维克特所言,里面夹着一张宋怀景的照片。

他们已经分别四年。苏隐竹细细描摹照片上的人,一遍,又一遍。

......

第四年秋。

宋怀景裹着厚重的呢色大衣只身走在这片海边。已是深秋,暮色降临后风更大了,肆无忌惮地侵袭每个过路人,在人们打战的身体周围发出胜利的呼声。

宋怀景拢了拢围巾,温热的呼吸化作一团白雾。这里还是跟过去一样,咖啡店依旧沿路开放,只是由于寒冷的天气,院外的桌椅空荡荡的,暖色调的灯光透过玻璃在地上投下不规则的阴影。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时光胶囊店门口驻足的时候,寒风已将十指吹得冰凉。

自苏隐竹走后,他每年都会来一趟淮城,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想。但这是他几年间第一次回到这家店门前。

玻璃窗上的英文花体字已经脱落了一两个字母,店外的唱片机早已不见踪影。

宋怀景犹豫很久,还是推开门。

“您好!”店长似乎已经换了人,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宋怀景发现曾经那面挂满相框的墙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贴近年轻人习惯的用便签纸写下的心愿墙。

“您是要买东西还是写信?”女孩进一步问道。

“请问这家店是换人了吗?”

闻言女孩露出欢快的表情,俏皮地眨眨眼:“你认识上一位店长?”

“几年前在这里存了一些东西,”宋怀景颔首,“当时是一位老人。”

“是呀!那是我爷爷!”女孩一下来了兴致,从前台走出来,邀请宋怀景进店坐坐。

宋怀景站在柜台前没动,拧着眉,似是不解:“你的爷爷?”

“嗯!”女孩歪头瞧他,见这人视线望向原先挂有相框的那堵墙,先是露出疑心的表情,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远比自己以为的要知道得多,索性直率坦诚地笑起来。

女孩摆摆手:“不是亲生的,我是领养的。”

“爷爷已经过世了,好在没什么病痛折磨。他自己像有所感应似的,在离开前把照片都收了下来,又嘱咐我好些事情,没多久就不在了。现在我来接替他的工作。”

宋怀景点头,在女孩热情地催促下坐到店里的一方小桌旁。

女孩端来两杯咖啡。

“你是来取信的吗?爷爷已经把簿子交给我了,我帮你查查。”

“不是。”宋怀景扫一眼店里,当初跟苏隐竹坐过的那张桌子已经不见了,顿了一下才道:“时间还没到,我的爱人还在外地出差。”

“啊...”女孩脸上闪过一丝遗憾的表情,心里喃喃道:“已经有爱人了呀...”

两人静坐一会儿,桌前只剩下咖啡的热气袅袅而上。

女孩略表惋惜,转念间又觉得认识一个新朋友也不赖,于是率先打破沉默:“时间没到没关系呀,要不要我先帮你查查取信的日期?你叫什么名字?”

宋怀景眼前浮现出苏隐竹当初偷看他写信的模样,眼角弯了弯,露出客气的浅笑。他看向女孩:“初次见面,宋怀景。”

“宋、怀、景...”女孩默念着这个曾经在哪听过的名字,蹙起眉,下一秒猛地一拍桌,声音掩不住的好奇和惊讶:“你就是宋怀景?”

宋怀景回以询问的目光。

女孩站起身,绕着小桌转两圈,又急匆匆跑回前台:“这里有你的信,都是从国外不同地方寄来的。”

宋怀景感觉身体像被电流在极快的速度下流遍全身,双脚如同灌了铅似的牢牢钉在地面,脑中油然升起一丝荒诞的希冀。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柜台前,恍惚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喉头艰涩地挤出两个字:“在哪?”

女孩连忙把信从锁住的抽屉里找出来,双手递给他:“前两年第一次收到的信是爷爷亲自取的,去年差不多的时间又寄来一封,那时候我已经回来了。爷爷当时也没说什么,后来嘱咐我把信保存好,交给一个叫宋怀景的人。”

宋怀景感觉到一阵眩晕,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抖动,他接过信,道了谢,坐回桌前。当他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眼眶蓦地红了。

女孩显得有些不明所以,只站在柜台后面,看着对方的背影,体贴地拉开距离。

“前面那道帘子后面是一个小单间,你可以去那看。”

“谢谢。”

......

宋怀景按照信封上的日期,打开了第一封,根据日期,该信写于苏隐竹离开的第二年年底。

这似乎是一片旅游随记,地址位于格林兰岛。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苏隐竹在离开的第二年决定寄信到这里,他只知道,这些信是当下他与苏隐竹相隔最近的距离了。

展信佳:

哥,好久不见,我很想你,每天都是。

......

我在格陵兰岛住了一段时间。这个地方就像世界的尽头,一望无际的冰山,骇人的壮美。最鲜活明亮的色彩来自人们五颜六色的房子。

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每天凝望着冰山和海洋,才能意识到自身有多渺小。虽然太阳底下每天都发生着不同的事,但人们都只活在自己的故事里。

我时常会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当地的居民告诉我,这里的每个人都想埋葬在看得见海的地方。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与对待新生别无二致,死亡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活着也是。所以在这里,风景好的墓地是极致浪漫的地方。

格陵兰人还热衷于庆祝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对此创作了大量赞美诗,除了教堂仪式,就连葬礼也有。真奇怪啊,他们赞美死亡。

......

我跟着他们来到墓地,大大小小的十字架零落在风景优美的山坡上,与我过去见过的墓地不同,这里的墓碑既不庄严也不死板,它们不讲究布局和整齐,一些墓前写着有趣的俏皮话,还有的挂着花环。这里更像是一个公园。

我在想,是不是也能在这里买一块墓地,但是一想到这里没有你,我没有提。

......

哥,你知道吗?跟他们一起去看极光的时候,零下几十度的天气,大家都冻得四肢僵硬,睫毛都沾了霜,那时候我就觉得,我跟他们好像没什么不同了。

......

祝好,我爱你。

他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从头,到尾,再从头。他将信纸仔细叠好,又看向附加在信封里的几张照片,可无论怎么搜寻,都无法从照片里找到一丁点苏隐竹本人的蛛丝马迹。

他拍面包,拍捕鱼,拍房屋,拍极光之下的冰山,唯独没有拍自己。

宋怀景知道不能再贪心地祈求更多了。

他把另外一封未拆的信件连同手里的一起仔细收进大衣口袋,又将手也伸进去,只有触碰到它们,他才觉得有一星半点的真实感。

他的眼睛和骨骼依旧能感觉到心脏跳动的突突声。整理好情绪,宋怀景走出房间,仍不死心地追问:“只有两封吗?”

女孩点头,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宽慰道:“今年说不定还会寄过来,如果有新的我跟你说一声吧?”

“谢谢,”宋怀景紧接着补充,“劳烦你,如果有新的信件,请立刻联系我。这些信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女孩见状也严肃起来,郑重地应下。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宋怀景带着信告辞。

......

店里又只剩下女孩一个人,墙角的唱片机播放着比这家店年代更为久远的音乐。

百般聊赖之下,女孩忽然好奇起这个突然造访又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的人,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翻开爷爷的记事簿开始查找。

“唔,宋怀景......”

“啊!找到了!只剩差不多一年时间就能取信了——另一个人是谁?苏、隐、竹,”店里播放着钢琴曲,女孩自言自语的声音被琴声掩盖,“到时候他也会来吗?”

——还真想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