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8章 颓坚

由于高欢的民族属性是在北魏一朝较为弱势的汉族,因此对各类少数民族都保持着不低的戒备姿态,使得东魏并不是完全继承北魏时期积攒的外交关系,比如高欢就曾经上书,说幽、安、定三州北接奚与蠕蠕,需要筑城防范。

这帮人也的确需要防范,北魏是取得了成功的拓跋鲜卑,而奚与蠕蠕则是最早期的鲜卑部落,随时可能南下复刻拓跋氏的道路,魏末动乱时他们就趁势进据,夺去了北魏的旧域王地——代郡,直到天保三年,高洋亲自率军在代郡迎战库莫奚,才收回了这块土地。

饶是如此,仍有不少的杂胡在这附近作乱,代郡的奚人还因为地缘的关系,曾经向西魏遣使献方物,保持了较为良好的关系以对策东魏。

不过随着齐国近二年推行的王室联姻政策,以及最近一年大破辽东库莫奚的威名逐渐散播,新帝高殷的名声也渐渐地响亮起来了,传说他手下有一支来自地府的幽冥军,原本是英雄天子要带到天上去的,最后舍不得,留在人间辅佐佛王,也就是如今的乾明天子,击溃库莫奚的就是这支幽冥军。

这个传闻在齐国的奚人军队里被散播得很广。被俘虏的奚人,一部分作为新旗正兵和“食干”仆从军,摇身成为王师,其他多数解甲归田,分配到幽安定灜等州去开垦田地。

其中一些罪行累累而又被认出来的战犯,则被打为“奚贼”成分,便行割礼、手缠镣铐,赏赐给当地大族为奴,要求就是五年之内不要把这帮家伙折磨死了,五年后则不管,这也逼迫了一些奚贼不得不想尽办法钻入军队,哪怕是进入敢死营;又或者是四处逃窜,这些人在流动的过程里,也将齐帝的可怕传扬千里。

除此以外,高殷最拿手的文化领域入侵也卓有成效,即便大多数奚人听不懂汉话乃至鲜卑话,但跟着诵经总是会的,只需要僧人们按时举行祈福活动,让他们跟着动作、念诵,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一股超绝的膜拜力,待高殷出现在场、主持法会,自然会受到额外的瞩目。

奚人追随勇士、勇士服从俟斤、俟斤又对齐国至尊顶礼膜拜,层层叠叠,让奚人明白他们真正服侍的主人是谁——大齐天子、月光圣王。

奚人不通礼化,与其说是单纯,不如说像野兽和动物一样依靠本能,以及少数聪明的俟斤们带领,在宗教上还处在刚刚发展出天神、女神与火焰信仰的初期萨满教阶段,中原的传教士们只需要稍稍施力,就能让他们沐浴佛光的恩泽。

夜晚利用光线、水的倒影和纸幕,制造出一个神佛背影,就足以令这些愚夫们感到惊讶,从而建立起专属于高殷个人的崇拜来。

上国的威压、草原的姻亲以及同族的沉沦,都给到了代郡那些生胡诸多压力,他们中还有一些在天保三年的战斗中活下来的人,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九年,英雄天子已死,但他散播的压迫与恐怖随着死亡变得神格化,仿佛他的攻击从物理上的挥砍,变成了命运的拦断,而现在的新天子、乾明皇帝,则是继承了他伟业的人物。

这让代郡的生胡们不得不战栗,继续与齐国为敌,是否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因此我等才要主动出击,齐主如今镇守晋阳,时间越久,收揽的人心越是广大,对我们就越不利。”

韦孝宽轻捻胡须,放在指间细细揉搓:“若能对齐取得小胜,那将来遭遇入犯,我军也能壮胆坚守,不惧其势。”

说到这,韦孝宽也不禁感慨一句:“否则,国家危矣啊……”

世人皆以为玉壁非常坚固,且将永远坚固下去,哪怕周人自己也这么想,历史上齐军始终没能过了这座城,直到灭亡,而后周隋禅代、唐朝一统,玉壁城都再无戏份,也间接地保留下其传说。

然而这世上的城池终究是人守的,没有难攻不落的城池,人即城,人即垣,人即堀。

从高欢在武定四年攻打玉壁城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五年——十五年啊!高殷自己都从一个襁褓婴儿变成了如今君临天下的上国之主,玉璧中的青壮一代,即便最初是二三十岁的精壮小伙,现在也都是奔四奔五、随时可能入土的老头子了。

邙山之战本就杀伤了周国大多数的鲜卑兵员,使他们被迫吸纳众多汉人作为军队新血,即便如此,玉壁这种较为重要的边防城池,所得到的人员补给也并不能说多。

一是因为在周国,兵权即地位,宇文护肯定不愿意让帝党的宇文叔裕、甚至可以算作旧魏余孽的韦孝宽得到更多的实力,而且以拱卫国防的名义屯驻在边疆,朝中若有变故,他随时可以入国观瞻,效董卓故事;

二是韦孝宽自己也不太愿意宇文家的大手伸向这边,他的前任是王思政,思政深受孝武帝信任,总领宿卫,与孝武帝定策奔关中,不是宇文泰的旧部,所以经常感到不安,在这一点上,韦孝宽也和思政是一路人。

后面王思政更随独孤如愿攻克洛阳,和杨忠、韦孝宽一起牢牢绑定在一块儿,成为宇文氏忌惮的对象,碍于东魏的威胁,只能互相捏着鼻子认了,但是在共抗高欢的大背景下,不妨碍他们私下给对方使绊子。

比如侯景反叛东魏之时,王思政率荆州步骑万余趁机入守颍川,占领原先由侯景镇守的河南七州十二镇,两年后的大统十四年四月,东魏来夺回颍川,纵是王思政顽强苦战,连续挫败东魏太尉高岳、击杀南道行台慕容绍宗、左卫将军刘丰,也还是无法挽回颓势,没有等来自家西魏的援兵,却等来了东魏丞相高澄亲率的十一万步骑兵,最后无奈被俘。

所以宇文氏的援助是一把双刃剑,没有呢,自己便可能独木难支,如王思政故事;有呢,那可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而且他们肯定会添油加醋地向宇文护汇报,有功必被抢、有锅一定推,因此韦孝宽宁可自己实力弱些、在玉壁坐冷板凳吃沙子,也不愿意宇文护派人来协同作战,那样仗还没开始打,就和晋公的人互相提防起来,十分的战力能发挥六分都是菩萨保佑了。

这一点也在宇文护的预料之内,他同样不希望玉壁的军队实力过强,但也不能太弱,因此对韦孝宽,倒像是李云龙那样的管理办法:我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兵员你自己选择、招募、提拔,只要能守住东线,我其他一概不问。

但多的么……就自求多福吧!

因此玉壁虽然还是那个玉壁,甚至还因为时间的流动,让传说更加闪耀,但只有作为军主的韦孝宽等人才清楚,玉壁现在正处于人才凋零、青黄不接的阶段,与高欢的作战是在天时地利人和、各项加持的情况下才打出来的大胜,哪怕让韦孝宽自己来,可能都复制不了当年的战果了,最重要的一环便是高欢自身的急切,若不是他急着进入关中决战,把二十万摆在一起跟韦孝宽对耗,也不会死伤那么惨重。

换句话说,即便玉壁是最强盛的时期,军士精壮、士气高昂,只要齐军不那么急着入关西,而是竖壁坚垒,拿出三至五万的熟练军队和玉壁互相消耗、要塞对要塞,以东魏的国力,迟早能把玉壁给耗死,即便有败,也只是小败,根本不会出现像高欢那样的残败!

甚至能把这座要塞当做新兵的修炼场,培养出一批批经历过实战的士兵来!

何况是如今,士兵多数衰老疲敝、战将也凋零不已的玉壁呢?还需要他韦孝宽坐镇在这里,就是周国没有下一代守城大将的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