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神与命

皎洁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望海城领主府的露台铺陈得一片清冷。

林默独自凭栏而立,夜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冰蓝色的眼眸倒映着远方漆黑如墨、仅有点点碎银跳跃的无垠大海,深邃难测。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凝聚。

黑袍如夜,金瞳在月光下流转着威严的光泽,正是帝天。

然而,这位往日里神采奕奕、仿佛承载着整个星斗大森林意志的魂兽共主,此刻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愁。

那是一种近乎沉重的迷茫,与他周身依旧磅礴的龙威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林默并未回头,似乎早已察觉,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怎么了?”

帝天目光投向同一片深邃的海域,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却转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霍雨浩呢?”

“出去抓老鼠去了。”

林默回答得简洁明了,意指清剿圣灵教残部的行动。

帝天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两人之间罕见地陷入沉默,只有海潮永无止境的呜咽声隐隐传来。

林默知道帝天有心事,他在等他开口。

月光下的露台,安静得能听到彼此平稳的呼吸。

最终,那份沉重的心事似乎压过了帝天惯常的沉稳。

他转过头,看向林默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语气中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感慨的意味:

“真是羡慕你。”

林默终于侧过身,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帝天继续说道,声音低沉:

“你的谈吐,你的魄力,你的行为…总是让我觉得,你一定能够做到一切你想要做到的事。”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间,回望着与林默相识以来的种种。

从见到林默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这个人类身上有种…近乎自负的自信。

他似乎坚信,没有任何事情能真正阻挡他自己的脚步。

不用背上生而既有的枷锁,不用为了种族的命运殚精竭虑。

有着可以托付信赖的朋友,和明显而清晰,似乎无比光明的未来道路。

帝天眼中满是感慨,他近乎叹息地又说了一句:“真是羡慕你。”

林默无语地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直接戳破:“有什么话就直说。”

这老龙还玩起文艺感慨来了。

林默身上那种近乎绝对的信念感和执行力,并非源于个人主义的狂妄或资本世界的竞争锤炼,而是深深植根于他前世所处的那个高度集体化的社会结构和理想化的信念体系。

在那个世界里,个人的价值在于为集体目标贡献智慧与力量,攻克难关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使命,怀疑主义让位于实践论,“人定胜天”是一种被广泛认同的精神底色。

这种成长环境塑造了他面对问题时,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解决”而非“能否解决”的思维定式,在此世显得格外突出甚至“理想化”。

林默塑造了那个世界,而那个世界,也塑造了林默本身。

毕竟再不完成人类一统世界是真要玩完了。

帝天被林默直白的话语噎了一下,再次深深叹了口气。

他看向林默那双似乎永远清澈、从不迷茫的冰蓝色眼睛,第一次问出了一个与他身份和实力极不相符的、带着明显迷惘的问题:

“如果你发现,自己的一切……都被锁死了,该怎么办?”

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寻找着足够准确的词语来描述那种绝望的感受,

“就是那种,感觉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变成了一个绝对的、无法实现的奢望。然后,然后……”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你所做的一切努力、一切挣扎,都失去了意义。”

就在昨天晚上,帝天惊异地从霍雨浩精神之海内的天梦冰蚕那里,确认了世界上居然真的存在百万年修为却未能成神的魂兽!

这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根据他所知道的,魂兽修为达到百万年,即便无法获得神祇之位,也理应能够凭借磅礴的魂力基础,引动天地法则,晋升神界成为最基层的神官,从而获得永恒的寿命。

然而,当他怀着巨大的困惑与一丝不祥的预感,向沉睡疗伤的主上——银龙王古月娜倾诉这份发现与疑惑时。

换来的却并非解答,而是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以及一个几乎将他一直以来信念彻底击碎的答案。

他甚至能记起那时候主上那痛苦中带着悲悯的眼神

银龙王如此对他说道,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无奈:

“那是龙王陨落之前,以最后的神力与权柄,向整个神界与人界颁布的最终天规,铭刻于世界深处……”

“除非龙族复苏,龙神重临,否则……”

“天下魂兽,永世——不得成神!”

他说完,金色的龙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求助的神色,默默地看向林默,等待着他的回答。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吟了片刻,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追忆的光芒,却说起了另一件似乎毫不相干的事:

“在我原本的世界里,曾经存在着一个被奉为圭臬的学说。”

“嗯,它的名字叫做热力学三大定律。”

“具体的内容我说了你也未必能理解。

简单来说,它预言了宇宙的终极命运——一切终将归于热寂,所有的能量梯度都会消失,最终陷入一片永恒的、死寂的冰冷与黑暗。”

“而根据这个学说,所有生命、所有文明对此都只能束手无策,

因为绝对零度无法达到,永动机也无法被制造出来。”

帝天听得两眼茫然,巨大的信息量和陌生的概念让他一时难以消化:

“什么是永动机?”

林默轻轻叹了口气,用一种尽可能直观的方式比喻道:

“永动机,就是一种能够无限做功、却不需要任何能量输入的机器。

简单点说,就像是一只什么都不需要吃、却能不停地、永远地下蛋的母鸡。”

“根据那个学说,不管我们如何挣扎,世界都必然走向灭亡,这是无可逆转的宿命。

任何事物都无法逃脱,无论是我的那个世界,还是……眼前的这个世界。”

帝天心头猛地一震!

他仿佛明白了林默想要说什么!

这是一种比魂兽无法成神更加宏大、更加彻底的绝望!

在宇宙终将热寂的宏大背景下,他这点关于成神的烦恼和苦痛,似乎变得渺小不堪,甚至……毫无意义?

既然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迈向毁灭,那么执着于一个无法实现的目标,岂不是庸人自扰?

何不只看眼前,只活朝夕?

帝天觉得自己好像悟了,紧绷的心弦似乎松动了一些。

他看向林默,若有所思地开口:

“你是说,既然世界必然灭亡,那么我的烦恼和苦痛,在最终的结局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林默:“?”

他疑惑地转过头,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错愕,看向仿佛“顿悟”了的帝天:“你在说什么?”

帝天这一打岔给林默整不会了。

他甚至有些自我怀疑地想了想——自己刚刚是表达的这个意思吗?

帝天:“?”

他被林默的反应弄懵了:“那你……是什么意思?”

林默再次叹了口气,这次带着一种“对牛弹琴”般的无奈,语气平淡地扔出了一颗重磅炸弹:

“我的意思是,那个学说预言‘无法被制造’的永动机,差一点就被我造出来了。”

“所以,那个看似绝对正确的学说,其核心结论,是错的。”

帝天:“?!!!!”

他猛地瞪大了一双金色的龙瞳,难以置信地看向林默,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宇宙的铁律……是可以被打破的?!

不对。

重点是,这个家伙,真的能做出那种不停地下蛋的母鸡?

这龙王都做不到啊!!!

林默无视了他震惊到几乎凝固的表情,无奈地继续开口,语气变得直接甚至有些严厉:

“我的真正意思是,比起你在这里跟我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地感慨心中苦闷……”

“你为何不直接去尝试解决那个困难?!”

“实在解决不了,你再来问我啊!光在这里唉声叹气有什么用?”

帝天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球打得有些发懵,下意识地喃喃道:

“不可能的……那是龙神陨落前定下的天规,铭刻于世界……”

“滚一边去!”

林默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训斥的锐利,“你的问题就是太软弱了!”

“一边在脑海里构建着一个绝无可能战胜的、想象出来的敌人,一边只看着现实唉声叹气却又不敢行动!

这不是软弱是什么?!”

帝天被骂得有些发愣,但依旧被那深植于心的绝望所困,挣扎着反问:

“但,如果我行动了,倾尽全力去研究、去尝试了,却最终还是无法解决……怎么办?

龙王的约束,对于我们而言,似乎是绝对的绝对……”

他完全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哪怕真的去研究,前方似乎也只有一片黑暗的绝望。

林默猛地踏前一步,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如刀,仿佛要刺入帝天的灵魂深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是由谁决定的?!”

“是由你脑子里那个‘不可能’的目标决定的吗?!!”

“回答我,帝天!”

“你是愿意做一个死在追寻路上的旅人,还是愿意当一个闭眼等待所谓‘天罚’降临的懦夫?!”

“哪怕那个目标最终真的被证明无法实现,又怎么样?!”“我知道,有些东西确实是没办法做到的!”

林默的声音斩钉截铁,

“而这甚至都是可以被逻辑严格证明的!一如我前世所知的一些数学命题,

其本身就可以被证明是不可判定、无法被证明的!”

“但是,”

他的话音再次加重,如同重锤敲击在帝天的心上,

“连具体地去了解、去分析、去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就开始预设失败、沉溺绝望……

你是想让你自己,都看不起你自己吗?!!”

帝天彻底愣住了。

林默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他被绝望笼罩的心湖中炸开!

他一直在恐惧那个最终的结果,却连第一步都不敢迈出!

主上的话语如同终极审判,让他连尝试的念头都几乎被扼杀!

与龙王遗命对抗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但林默却说……哪怕注定失败,也要先尝试?

甚至……法则也可能是错的?

这种想法,狂妄、大胆,却又带着一种他从未想过的、一往无前的魄力!

短暂的沉寂后,帝天忽然仰起头,爆发出了一阵洪亮的大笑!

笑声冲散了眉宇间的愁云,震动了周围的月光,那笑声中带着一种释然,一种被点醒的豁达,以及重新燃起的、属于金眼黑龙王的桀骜与锋芒!

他笑了许久才缓缓停下,金色的龙瞳中重新闪烁起神采,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某种无形的枷锁,似乎已被刚才那番话狠狠劈开了一道裂口。

“我明白了……”帝天低声说道,语气已然不同,“多谢。”

帝天被林默那番训斥激起的桀骜与豁达尚未平息。

他看着林默月光下平静的侧脸,忍不住再次感慨。

只是这次语气中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探究与一丝微不可察的调侃:

“不过你这个人,是真够狂妄的。”

帝天金色的龙瞳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世界的法则……你都敢去挑战吗?”

他指的是林默刚刚轻描淡写提及的“差点造出永动机”以及“推翻热力学定律”的惊世之言。

林默闻言,转过头看向帝天,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被质疑的愠怒,反而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平静:

“狂妄?谈不上。

只是你没有去尝试、去深究,所以并不知道,那些看似铁律的学说,往往存在着未曾被发现的漏洞。”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研究者特有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在我的前世,”

林默继续道,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

“囿于当时认知的局限,人们将热力学三大定律奉为不可撼动的真理,却始终无法完美解释一些现象。

比如龙卷风的能量核心为何能维持如此巨大的能量差而不立即耗散,

又比如向心旋流器中,旋涡管总温分离现象产生的根本原因——

为何低温与高温可以在同一流体中如此分明地并存?

这些现象都指向着更深层次的规律,暗示着能量转化的路径或许并非铁板一块,存在着我们尚未理解的‘漏洞’。”

帝天两眼茫然。

林默明明说的是人话,但就像是加密了一样,他只听得懂几个关键词。

林默没有注意到他的内心活动。

他看着帝天,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极其难得的、带着点温和的笑意:

“不过,你有这样的想法和惆怅,反而是件好事。”

帝天微微一怔:“好事?”

“是的。”林默肯定地点头,

“这说明,你内心深处,认为自己需要去实现一些东西,认为自己有所需要肩负的使命。这份‘自觉’,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的源泉。”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帝天数十万载岁月沉淀下的灵魂,

“无论这个目标看起来多么遥不可及,拥有这份‘自觉’的人,才真正踏上了追寻意义的道路。

而迷茫,往往是追寻者必经的驿站。

正是以为你有了这样的自觉所以才会为目标难以实现而痛苦。”

月光如水,洒在林默身上。帝天看着眼前这个寿命连自己零头都不到的人类,此刻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林默才是那个历经沧桑、洞悉世事的长者。

林默的声音在寂静的露台上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个人,需要有肩负时代的觉悟。”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吐出一个词:

“这就是崇高。”

他的目光投向无垠的星空,又落回这片广袤的大陆,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

“而世界……正在拒绝这种崇高。”

林默轻轻摇头,目光扫过帝天,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

“毕竟你们和这个世界,离成年……都还很远。”

“成年?”

帝天先是一愣,随即理解了林默话语中那宏大而沉重的隐喻——他将世界的进步视为自己的责任。

他忍不住再次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震撼和一种自嘲般的明悟:

“……我只是把魂兽一族的命运抗在了肩上,而你……却妄想拖着整个世界前行?!”

他感叹地摇头,金色的龙瞳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那光芒里有敬佩,有震撼,也有一种深刻认识到自身格局渺小的豁然。

“梦想的差距……”

帝天低语,“原来竟是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鸿沟。”

林默闻言,只是微微一叹,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锐利:“你们这里……还是差得远。”

帝天眉头紧锁:“何出此言?”

他不解林默为何突然如此评价。

论力量,他举手投足可移山填海。

林默瞥了他一眼,眼神锐利如刀,直指核心:

“你一天之内,能荡平五百米高的雄伟大山,翻江倒海,易如反掌。”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着冰冷的现实感:

“但你一天之内,能种出让五百个魂兽或者人吃饱的食物来吗?”

“……”

帝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个问题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致命,直击他从未真正思考过的命门。

林默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感叹着:

“破坏力和生产力完全失衡,这样下去,你们迟早把自己玩死。”

帝天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林默,这个站在月光下、身形并不伟岸的人类,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带着深深感慨的叹息:

“你……真是个狂妄的家伙。”

但这句“狂妄”里,已经没有了丝毫质疑,只剩下对林默那宏大愿景和清醒认知的复杂震撼。

他想凭借一己之力,将这彻底失衡的天平硬生生搬回来吗?!

林默听到帝天的评价,非但不恼,反而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在寂静的露台上回荡,带着一种狂放不羁的意气。

他想起了前世,在那座孤悬于世界尽头的北极基地里,与那位亦敌亦友的同伴的对话。

记忆的碎片在月光下闪回:

林默盯着眼前的挚友,声音激动:

“如果不开放月球的数据库,不把那个‘织女’的ai给下载下来。

那么我们现有的技术条件几乎不可能让我在三年内造不出烬誓。”

“我们迟早会在纳米战争上一败涂地!”

“一旦我失败了,我们就失败了,然后人类就彻底完了!”

凌枢灰青色的眼眸如同极地的寒冰,紧紧锁定林默,声音里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所以,你是认为世界兴亡,皆系于你手?”

林默当时的回答,平静而坚定,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川:

“不。我只是认为,我对于终结这场死局,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对于人类,对于所有的未来,都有着必须要去做的义务。”

“这是我身为人类的责任,是我身为iA的责任,更是我之所以为‘我’的所在。”

凌枢沉默片刻,最终只吐出四个字:

“自负的家伙。”

林默当时只是笑了笑:“明明是决定人类命运的武器,还说我自负。”

凌枢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回应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但他随后的话,却带着决绝的坦然:

“我和你说实话,哪怕我们真的制造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单分子纳米武装。”

“我也不能保证我们能赢,但我——

万死不已。”

林默的回答,依旧是那四个字,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自负的家伙。”

此刻,在这异世界的月光下,林默的笑声渐歇,那抹狂放依旧残留在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