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7章蚕劫
“笑话!”
沙里飞气乐了,缓缓蹲下,用刀尖挑着周校尉下巴,“你这厮可真会倒打一耙,勾结妖邪害人,还说我们是鹰犬,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了吗?”
“都尉司的人,还说我们是鹰犬…”
他心中很是不爽。
被称作朝廷鹰犬,对江湖中人是种侮辱。
李衍则上前,沉声问道:“说!田千户是怎么死的?还有你们村子,什么时候信奉了茧衣教?”
“哼!”
周大勇一声冷哼,闭上了眼睛。
对于这种人,李衍也懒得费事,扭头看了龙妍儿一眼,蛊女立刻挥舞衣袖,飞出几只细小的芝麻蛊。
这小东西不会要命,却能钻入神经,让疼痛瘙痒达到极限。
“啊——!”
周大勇立刻发出凄厉惨叫,且发力一头撞向地面。
他虽非暗劲,却也是明劲巅峰好手。
这一下,足以将脑子砸破。
但还没落地,沙里飞便上前一托,用巧劲化掉。
但即便这样,周大勇还是不肯招供,只是死死盯着前方。
李衍眉头微皱,顺着其视线望去。
但见周大勇的老婆,正拉着两个孩子站在远处。奇怪的是,看着丈夫和父亲受苦,三人皆是一脸冷漠。
“先停下!”
李衍让龙妍儿停手,随后蹲下低声道:“你可是怕,一旦说出去,老婆和孩子都会丢了性命?”
“放心,我们有解救之法…”
“哈哈哈~”
话未说完,便被周大勇惨笑着打断,满脸绝望道:“解决?她们早就身患重病,有娘娘的秘法,才得以存活…你们动手吧,反正这世道,我也待够了!”
李衍若有所思,心中泛起了嘀咕。
就在这时,蒯大有三人也折身返回。
“走快点!”
他们抓住了那跛脚老头,正呵斥着对方前行。
这老头白发苍苍,虽已年迈,却不见半点慈祥,满眼透着奸诈与惊慌,走路跌跌撞撞,不时暗中看向周围。
和周大勇一样,他也没中咒。
“各位大侠!”
来到众人面前,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抹着鼻涕眼泪道:“冤枉啊,小老儿就是个泥腿子,什么都不知道,求各位大侠饶我一命。”
“装什么装?!”
沙里飞一脚将其踹翻,冷声道:“刚才你干了什么,我们都瞧在眼里,说!这村子到底怎么回事?”
这跛脚老汉原本还想狡辩,但龙妍儿放出一只芝麻蛊后,他便疼的哭爹喊娘,上气不接下气,讲述起了经过:
“开海之后,官府加重了丝织税银,百姓怨声载道,这时候又恰好闹起了瘟疫,大家伙连看病买药的钱都掏不出…”
“老弱妇孺最先扛不住,死了十几人,就在这时,有人告诉小老儿个法子,供奉蚕神娘娘,还有人捎来符纸,烧灰化作符水便能治病,真的治好了很多人…”
“自此之后,大家伙便开始暗中供奉…”
“官府查的严,我们就不让外面村子的人来,最后就来了几位上仙,教我们养神蚕之法,神蚕吐出的丝茧,一斤可卖十两银子,所有人都开始养…”
“养蚕的人都得了病,但那些上仙说,这是蚕神娘娘的庇护,果然后来就百病不生,有些人的肺痨都不咳血了…”
听着其诉说,众人皆是眉头紧皱。
龙妍儿微微摇头,冷声道:“中了这‘蚕僵咒’,五脏六腑皆被侵染,并非百病不生,而是已感受不到。”
李衍眼睛一眯:“你为何没事?”
跛脚老汉连忙回道:“小老儿要时常外出,一是拿银子买粮,二是联络那些上仙,没工夫养蚕。还有这周大郎,也是常年在金陵当差,才没事。”
“小老二腿脚不便,原本也想被蚕神娘娘祈福,但瞧着这些人有点不对,才弃了这个念头。”
李衍继续问道:“那些‘上仙’都在什么地方?”
“这…”
跛脚老汉满头冷汗,连忙回道:“小老儿也不知道,上仙们要见我时,便会派喜鹊前来报信。他们都蒙着脸,小老儿也不清楚他们长什么模样。”
李衍等人自然不信,但再三逼问下,发现这跛脚老汉就是个贪财的无赖懒汉,只想着捞钱,什么都不敢过问。
“杀害田千户的就是那些上仙?”
李衍又扭头看向周大勇,冷声道:“这些村夫愚妇不懂,但你出自都尉司,应该知道这些妖人手段,怎会助纣为虐?亏田千户还信任提拔你!”
“妖人?哈哈哈~”
周大勇满脸悲愤,“我在外给朝廷出生入死,但家中妻儿却被逼得没了活路,父母更是染病而死。”
“那些个老爷豪绅贪得无厌,比起妖人,他们才是妖魔!”
“这朝廷,这天下,亡了也罢!”
轰隆隆!
阴沉的天空一声雷鸣,秋雨下得更大。
李衍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无量寿福~”
王道玄拂尘一甩,施了个道礼,正色道:“居士错了,权贵欲壑难填,妖人残害生灵,皆是大恶,又岂分高下?况且…”
说着,扭头看向那拉着两孩子的妇人,于心不忍道:“她们只是不会说,并非不痛苦。世间万事皆有代价,任何邪术续命,留在这红尘中都是一种痛苦。”
“贫道问你,她们晚上可睡得安稳?”
“你怎么知道?!”
周大勇两眼发红,厉声询问。
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虽因“蚕僵咒”挺过了瘟疫,但平日里神情冷漠如死人,夜晚更是惨叫连连,状若疯癫。
日子一长,这种症状就越强烈。
周大勇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迟早有天会和方才那些百姓一样,彻底沦为被蚕丝操控的傀儡,但他只能装糊涂逃避。
如今被王道玄戳破,更是愤怒至极。
忽然,他身子一僵,停止了挣扎。
但见龙妍儿不知何时,已来到了那对母子身旁,叹了口气,从袖子中放出几条蚂蟥蛊。
随着蚂蟥蛊身子扭曲,很多白丝被吸出。
啪嗒!
蚂蟥蛊身子膨胀成透明状,掉落在地没了动静。
这对母子中咒太深,即便蚂蟥蛊也难以治愈。
但随着蚕丝被抽出,这对母子的脸色也好转许多,表情不再木然,而是望着周大勇满脸流泪。
“府君,放我们走吧,太累了…”
“爹爹,我疼,每晚都疼…”
她们尽力说话,但声音却越来越虚弱。
“啊——!”
周大勇满脸泪痕,发出凄厉绝望的嘶吼。
深呼吸几下,他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来到跟前,紧紧抱着妻子孩子,呜呜哭泣,身子不断抽搐。
随后,才木然扭头看向龙妍儿,“可有法子,让她们走的舒服些?”
龙妍儿神色微暗,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
“天香散,可让人忘却疼痛,安心离去。”
周大勇木然接过瓶子,搂着妻子孩子回到房中。
王道玄叹了口气,取出铃铛,一边摇,一边念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富贵贫穷,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秋雨之中,往生咒伴着铃声回荡。
李衍面色凝重,望向阴沉天空。
他们的队伍号称游仙,表面上看着在追求力量财富,实则真正的目的是历练修行。
他始终在想,修行是为了什么?
为了长生升仙?
大罗法界并没传说中那么美好…
为了力量?
力量重要,但和财富一样永无尽头。
一山还有一山高,天下间有太多人为追求力量不择手段,没人能到达彼岸,只有死在路上的修罗。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蜀中剑仙程剑心。
护佑一方,可称红尘仙。
或许,修行就是为超脱,摆脱人间苦难。
助他人超脱,何尝不是在帮自己…
……
许久,周大勇才从房中出来。
他脸色木然,对着众人开口道:
“随我来吧。”
说吧,就在前方带路,往祠堂方向而去。
“大郎,你干什么?!”
那跛脚老汉一看急了,“不要命了,你会害死我们!”
“老东西,嘴真多!”
沙里飞一巴掌将那老汉扇飞在地。
很快,众人便来到了村中祠堂。
里面供奉着一尊古老石像,也不知什么年代,竟能少许隔绝气息,加上腐败的祠堂一股隐晦臭味,让众人没有注意。
“这东西,也是他们送来…”
周大勇解释了一下,便上前发力,将神像轰隆隆挪开。
下方露出粗糙的地道洞口。
周大勇点起火把在前,李衍打了个眼色,让体型庞大的武巴和擅长火器的沙里飞留在外接应,随后才带其他人进入。
刚钻入洞中,隐晦潮湿的空气,便夹杂着浓烈的腐败腥甜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周大勇沉默地举着火把弯腰在前带路,火光摇曳,勉强照亮了祠堂地下延伸出的巨大天然洞窟。
很快,众人便到达了目的地。
眼前的景象,即便是见惯了妖邪的李衍等人,也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但见洞窟深处漆黑一片,周大勇将一个个火盆点燃后,洞穴中央堆积如山的众多“蚕茧”映入眼帘。
这些茧并非丝绸的柔白,而是带着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的粘腻感,隐约可见内部蜷缩着人形的轮廓。
他们被包裹在茧中,如同被蛛网捕获的昆虫,双目紧闭,面色灰败,身体随着某种节奏微微颤动——仿佛在被无形的口器缓缓吸吮着生机。
而在洞穴的四周、岩壁的缝隙间,爬行、蠕动着的,正是周大勇口中的“神蚕”。
它们大如野猪,通体呈现出一种油亮的、令人不适的灰白色,头部口器开合,不断喷吐出粘稠坚韧的白色丝线。
这些巨蛆般的怪物迟缓笨拙,但配合那不断吞吐、缠绕、包裹的动作,以及口器中滴落的粘液,无不令人胸中泛恶。
洞窟内,回荡着它们啃噬桑叶的沙沙声、吐丝的嘶嘶声。
“那些都是最早一批村民…”
周大勇脸色木然,“中‘蚕僵咒’时间长了,就会变成傀儡,能动的会看守祠堂,彻底不能动的,就会在这里结茧。”
“结成的茧会被神蚕吸食,等里面空了,再用热水缫丝,便是所谓的神蚕丝…”
“简直…丧尽天良?!”孔尚昭声音发颤。
跟着李衍等人,他见过许多,从京城用孩童种植的“蟠桃”,到这里用人命喂养的神蚕,都彻底颠覆了他的三观。
周大勇眼神黯然,“村民被逼的没活路了,交不上税银,朝廷会来催缴,这里秘密必然暴露,况且中了蚕僵咒,只能按时祭祀,喂养神蚕,其他人才能活的更久。”
“咦…”
旁边的林胖子察觉不对,强忍着胃里的翻腾,下意识掐诀,双目隐有金芒闪烁,待扫过那些收好的蚕丝,瞳孔骤然收缩。
“衍小哥!”
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难以置信,“这些丝……这些丝线不对头!它们……它们有宝光!”
林胖子的神通是能看到宝气。
听他一说,众人也起了好奇心。
李衍上前拿起一把,几次实验后点头道:“确实是宝贝,水火难侵,还异常坚韧,用来做法器差点,但制作凡人甲胄,却是好材料。”
“我知道了!”
孔尚昭点头道:“茧衣教,估计便是由此而来,他们暗中拉这些百姓下水,不仅要密谋控制,还好收集蚕丝,一举两得。”
“应该是。”
李衍点头,看向洞窟最深处的一尊石像。
那是一个身披华丽锦衣,头戴凤冠的女仙形象,面容模糊不清,一手拈指作捻丝状,另一手则托着蚕茧。
李衍眼睛微眯,“这便是嫘阴?”
周大勇望着那神像,眼神复杂,有刻骨的恨意,也有一丝恐惧,音嘶哑道:“没错,就是她,我们说是蚕神娘娘,听村中老人说,当年就有人供奉,但却是正神,百姓才轻易相信。”
李衍沉声道:“蚕神娘娘另有其人,是马头娘,这嫘阴不过是假借正神之名,欺瞒世人。”
王道玄也点头道:“贫道想来,当初你们村子的瘟疫也来的蹊跷,更像是江湖败类术士的手段,先放疫病,再上门治疗敛财。”
“原来如此…”
周大勇对这些不懂,继续说道:“除了我们村被坑得最惨……附近几个村子,像张家洼、柳树屯,也都有人偷偷摸摸养着这玩意儿,量没这么大,也没这么明目张胆……”
“他们以为捡了便宜,殊不知是在给自己挖坟!”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李衍,眼中闪过一丝痛苦,“至于田大哥……我也是受人欺瞒,并非主谋。”
“我只知道,动手之人名叫‘林中翁’,干瘦得不像人,穿一身绿袍。他给了我个小铃铛,让我在戌时三刻,走到营地东北角的大槐树下摇响。”
“他保证说,这铃铛只会让田千户昏睡,他说田大哥是京城来的,有其相助,便能让那些丝织局的人不乱来…”
“我也是鬼迷心窍,又怕妻儿被害死。”
说着,他深深吸了口气,“那‘林中翁’便是嫘阴娘娘在金陵这边的总头目,跟一伙鬼戏班的混在一起。”
“我猜测,等太湖妖军一到,金陵城里城外,所有信了茧衣教的村子,都会是他们的内应!”
“我所知,便是这些了,告辞。”
说罢,转身就走。
李衍眉头一皱,“你干什么去?”
周大勇停下了身子,声音冷漠如冰,“杀人!”
说罢,便头也不回离开了洞窟。
众人见状,也没有阻拦。
他们知道,这汉子如今只是靠着仇恨支撑,至于会不会杀了几个官员豪绅,就不关他们鸟事。
“走吧!”
李衍看了看周围,眼中满是火气,“真凶已经找到,咱们也会金陵城,救出林家其他人,再让他们看看,都干了什么好事!”
这一刻,什么世家,什么法脉,他都懒得顾忌。
正如周大勇所言,嫘阴是妖魔。
这些人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