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现实

 深夜十二点多, 万籁俱静的山头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温悯提着一盏油灯从坡上爬上来,四处看了看,拨开一片杂草从中间穿过去, 来到一个地势平坦的悬崖边。


    说是悬崖, 其实下面长满杂树杂草,以至于第一眼看下去时会造成视觉差, 好像地面离自己特别近。


    温悯把手里的油灯放到地上,屈膝半跪下去, 借着油灯散发出去的灯光往下面伸出一只手——村子边上的山头盛产文冠果,是温悯妈妈最爱吃的一样东西。


    可惜温悯没有多余的钱去从别人手上买, 他就算最后捕鱼幸运换到钱, 别人也不会卖给他这个怪胎——这也是为什么从一开始,温悯就一直自食其力找吃的原因。


    摘文冠果, 是一件既危险又不算特别危险的事情。


    因为悬崖边上的枝条很繁密, 有几个文冠果几乎都碰到了地面,只要伸手一拿就能拿到。


    温悯并不打算多贪,他跪在地上稳住身形, 伸手摘到一颗文冠果, 用衣袖蹭了蹭, 放进袋子里。


    黑夜里的凉风像一把把刀子, 刮取着他身上的肌理。


    袋子里的文冠果很快变成了三个, 温悯打算摘取最后一个就回到塔楼去。


    地面上的文冠果几乎都被他摘得差不多了,温悯看向稍微长在下面一点的文冠果,用手撑着地面, 向下伸出了另一只手。


    他成功地碰到了那颗文冠果。


    可要把连着枝条的文冠果拔下来, 需要花一点力气,温悯不得不把果子往上拔。


    听见根系断裂的声音, 温悯眉目松了松,刚要把那颗果子拿上来,突然之间温悯又听见了些声音。


    这一回声音来自于他身下,借着灯光,温悯看见自己跪着的地面不知何时开始蔓延开了皲裂的痕迹,有沙尘不断地从崖边掉落。


    温悯皱紧眉,下一刻身体就感觉到猛地往下掉了一下的趋势,他耳朵里全是嗡鸣,正要飞快站起来往后撤退,后背上的衣服被人猛地一抓。


    熟悉的声音从耳边急切地响起:“温悯,快过来——!”


    抓在后背的一双手好像并不大,可在此刻迸发出来的力气,竟然硬生生把温悯往后拽了几步。


    几乎是温悯倒退后跌倒的下一秒,刚才跪着的地面便全然坍塌,轰的一声滚了下去。


    连同放着的油灯一起。


    地面的油灯顺着崖边骨碌碌滚落,不多时就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声音也听不见了,好似连尸骨都被下面的这片危险之地所吞噬。


    温悯呼着气往黑黢黢的崖边看了一眼,回过头,看向和他一样姿势的小宋吟。


    似乎刚从床上起来不久,还穿着松软的睡衣,他两只手撑着地面,累极一般呼呼喘气。


    在注意到温悯看向自己后,小宋吟勾唇一笑,很得意一般道:“晚上我起来上厕所看见你不在,看见桌上那本书被人打开过,我就知道你去哪里了。”


    小宋吟拍了拍腿上的灰,站起来。


    嘴里嘟囔:“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多危险啊。”


    想了想,他又真情实感地补充:“而且晚上起来的时候你不在,我也很害怕。”


    温悯默默地听着,下意识想要拿出一张纸写字,可手伸到口袋里才想起来,他这次出门没有带纸和笔。


    毕竟出来的时候,他没想过要用到那些东西。


    温悯收回手站起来,径直走过地上那几个辛苦摘来的文冠果,走到小宋吟身边,握住小宋吟的肩头,目光从上看到下。


    小宋吟看穿温悯的意图,笑了笑:“我没事啦,没有受伤。”


    他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带着一种泉水似的清澈和温和,仿佛所有最神圣美好的品质都凝聚在了他身上,简单两句话就能让人放松下来。


    温悯脸上表情肉眼可见地松了些。


    小宋吟弯腰拿起地上的那袋文冠果,举了举手中的油灯,对温悯说:“我们回去吧?我又有点困了。”


    庆幸的是,虽然温悯半夜三更被故事书激励等不及跑出来摘文冠果,还差点摔了下去,最后却是有惊无险,还成功地摘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但一直到回到塔楼,温悯都没有露出一丝的喜色。


    小宋吟躺在床上,乖巧地往里钻了钻,给温悯空出右边的位置。


    又闭上眼睛,伸出右手拍了拍被子:“安啦,安啦,我真的没事,你不要想太多哦,我要睡觉了。”


    【嗯,我知道。】


    【睡吧。】


    可是,临到小宋吟今晚第二次睡熟过去,温悯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他似乎是认为,是因为自己小宋吟才会大晚上跑到那么危险的山上。


    没出事还好,万一出事,他要怎么办?


    小宋吟第二天早上睡醒来看见旁边睁着眼的温悯的时候,差点被温悯吓一大跳,他坐在床头缓了会,才伸出暖乎乎的手捉住温悯的手背。


    “你不困吗?昨天累了一天。我真的没事,你怎么就不信呢。”


    小宋吟叹了口气,抬头看向桌上放着的一袋文冠果,沉默两秒,忽然道:“温悯,你去给他们送文冠果吧,你辛辛苦苦摘这么多,不就是想送给他们吗?”


    “你去吧,等送完,你应该就能回来好好睡一觉了。”


    ……


    温悯看着比小宋吟大,但似乎对小宋吟言听计从,他从床上起来简单洗漱一番,叮嘱小宋吟又喝下一颗退烧药后,拿着那袋文冠果出门。


    塔楼和村民们主要生活的村落有一两公里的路程,温悯每次过去都要走上一截路,不过村里的河流却是贯穿几十公里的。


    温悯沿着河岸走,很快就在路上看见几个熟悉的村民,他们围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着什么。


    温悯听着吵,不想再听,可他低下头没走几步,又猛然抬起了头。


    这些村民起得早,平日里一到这个点河边就吵得让人烦躁,可不知道是不是温悯的错觉,那些村民今天的吵和平常好像不太同。


    他们没有撒稻米向上天祈福,甚至没有带着竹筐出门,他们好似只是单纯聚在一起说着话。


    温悯注意到那些村民脸上充满了惶恐,对话之间还总是用手抓挠着身上的皮肤,温悯离得近了,才看见有几个穿短袖的村民胳膊上,竟然长满了眼睛大小的巨疮。


    裸露在皮肤外面的红疮都大得离谱,被挡在袖管下面的好像更大,鼓鼓囊囊地撑着衣服,似乎要把布料都撑破。


    已经有人受不了,把手伸进衣服里抓了。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觉起来身上就长出了这些奇奇怪怪的疮,一抓就流脓,可不抓又痒得受不了!”


    “我家宝宝也是。”


    有人应和:“家里的药膏都被用了一遍,可没有一个有用,反而越长越多了,一开始只有脖子和胳膊上有,天一亮,连肚子和后背都全部长满了这种红色的疮!”


    “而且,”一个男人抓着脖子上的红疮,手指甲一抠,红疮立刻脆弱不堪地破裂,大量的红水一涌而出,“你们看,一抠就会流血。”


    男人声音颤抖地道:“这样下去,我会不会失血过多死掉?”


    旁边的女村民脸色苍白:“哈哈哈,别吓唬自己了,普通的疮而已,估计过两天就好了,忍一忍,别抓他……”


    男人控制不住地暴吼:“根本忍不了,你不是也知道吗!!!”


    嘴上劝解着,自己手上还挠个不停。


    越来越多的人从屋里出来了,小地方的人就是这样,一出大事,找块地,大家聚在一起就能谈,但今天显然村民们脸上都带着焦躁。


    温悯皱起眉,不知道这些人在搞什么,想加快脚步走远。


    然而,不远处突然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和众人的惊叫,一声声尖利的叫声引发了群带效应,能看见的人都在跑,温悯下意识朝骚动的地方看过去——


    下一刻,他心中一沉。


    河边的一块空地上,一个男人了无生气地躺倒在地,眼皮半阖,露出的一点眼珠正以缓慢的速度逐渐流失光彩,他身上有数不清的血坑,汩汩流出来的血水淌在地面。


    ……那人死了。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夜之间村里大部分人都长了红疮??”


    “会死,这种疮会死人的,医生呢?为什么诊所的医生今天不坐诊?”


    “今早就有人去问过,医生也得了红疮……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痒、好痒、好痒!好想死……”


    焦躁一点点传播开来,村子被打破了持续很久的平静。


    有人在后退的时候咚的撞上了温悯,可往日会驱赶苍蝇一样骂温悯的村民,今天却把温悯当成了空气,连看都不多看一眼。


    也对,他们现在都已经自顾不暇了。


    看样子,身上长了那种红疮的人会特别痒。


    温悯静静看了一会,皱起眉,莫名的有些烦乱。


    他没有久留,趁着河边上的人都没注意到他,拎着文冠果去了温家。


    想到上次被闭门不开的经历,温悯原本想留下沾着字条的袋子就走,可他刚将文冠果放到地上,前面的门缝里就传来了争吵声。


    “昨天我不在家,吃的喝的都是你弄给小宝吃的,你究竟给小宝吃了什么,他身上怎么会长这么奇怪的疮?”


    “小宝乖,我们不挠啊,你看,挠了就会流血……”


    男人温声细语地耐心哄了两句,又压低声音喝道:“你那么大声做什么?我是罪人了?我还能给小宝吃什么,我做的都是你提前准备好的那些菜!”


    女人忍耐道:“除此之外呢,你有没有给小宝买其他零食?”


    男人:“没有,我什么都没买,你与其浪费时间和我在这对账,不如快点出去给小宝找医生。”


    “对,对,医生,我去找医生!”


    女人大梦初醒,她慌乱地理了理头发,抓起枕头边上的钱袋,几步跑到门边。


    然而拉开门刚迈出一只脚,女人顿时僵在原地,她年老的、已经失去胶原蛋白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嘴角扯了扯,似乎要说话,眼睛动了动,似乎要睁大。


    滑稽地变了好几个表情,女人还是忍住了不做出惊恐的样子,她长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道:“温,温悯啊,怎么突然过来了?”


    温悯静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女人显得有些尴尬,她本能地想要回头找丈夫处理这个状况,脑袋一偏,突然看见了门框上放着的东西。


    女人看了眼温悯,将那袋子拿起来,撑开,往里一看,“这个袋子是……文冠果?”


    【送给妈妈】


    袋子贴着的纸条上,写着这么几个字。


    气氛有片刻的凝固,女人显然在思考,温悯冒险举动背后的涵义。


    而在她沉默时,温悯透过门缝,看见了里面铺着两层柔软褥子的床榻。


    男人已经发现这边的状况,但他更挂心床上的温楼,他一遍遍耐心地哄着抓狂的温楼,用湿毛巾帮温楼轻轻擦拭发痒的红疮。


    但还是没有用。


    温楼痒得快疯了,他一把拍开男人的手,用指甲疯狂地挠着后背上的疮。


    血很快从破掉的孔里流出来,温楼躺着的地方变成了一条红褥子,他的痒丝毫没有缓解,温楼抓得更疯狂,然后砰地一声,他从床上跌了下去。


    温楼挣扎了一下,用胳膊撑着地面想继续拿手抓,他抬起手肘的时候,脑袋也随着往上抬,于是,一张不似人的血脸就这么对向了大门。


    温悯瞳孔微微一缩。


    门口的女人终于说话了,她小心翼翼、又有点不自然地问:“温悯,这些果子是你摘给妈妈的吗……温悯?温悯?你去哪!”


    ……


    温悯飞快地往回跑。


    一路上,他的心跳都非常快。


    温悯意识到,村子里突然流传开的红疮很危险。


    他心里装着事,没上到梯子最后一格,双手已经撑着窗口跃了进去。


    塔楼里有些暗,但油灯很珍贵,需要节省使用,所以小宋吟正坐在靠近窗口的凳子上看书。


    他的脸白皙红润,被斜照进来的光映得剔透,连浅金的绒毛都一清二楚,小宋吟晃着双腿,眼睛亮亮地看着腿上放的书。


    看见温悯跳进来,小宋吟立刻合上书,高兴地问道:“温悯,果子送出去了吗?”


    话音刚落,小宋吟顿了一下。


    温悯反身迅速将窗户关上,几步走到柜子前,拿出纸写字给小宋吟看。


    【这几天不要下塔楼。】


    【向我发誓!】


    小宋吟缓慢地眨眼,迷茫道:“为什么?”


    他有点为难,“如果不下塔楼的话,我就卖不出去编织品,你也不能出去捕鱼,我们没东西吃了呀。”


    【塔楼里还有之前储存的食物,我会做给你吃,不用出去找。】


    【所以,向我发誓。】


    小宋吟皱皱眉,还有话要说,可他见温悯眼中的催促如利剑一样射出来,表情也很反常。


    犹豫一秒,他小声道:“好吧,我发誓一定不会下去。”


    温悯一口气轻缓地呼出来。


    可是,为什么不让下塔楼呢?


    今天出门温悯看见什么了吗?温悯不会忽视他每一个问题的,但为什么明明听见了他的问题,却不告诉他呢?


    好奇怪。


    温悯,好奇怪。


    小宋吟目光挪到旁边的窗户上,一只手着魔地伸了过去,似乎想要推开,但就在手掌即将碰到的窗口的前一秒,碗筷磕到桌上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他回过头,看见温悯举起一张纸。


    【该吃饭了。】


    小宋吟抿唇,暂时收起心中的狐疑,转身走过去一起吃饭。


    小宋吟是话多的人,饭桌上他数次想要开口和温悯说话,可对面的温悯似乎心事重重,那双黑目始终半垂着,到最后小宋吟也只好不说话了。


    一顿饭压抑地结束。


    下午温悯果真没有出塔楼,而是坐在桌子边看一些科普书,书籍陈旧,封皮的字有磨损,隐约可以看见“工具使用”“教学”等一类词。


    再结合塔楼里做工并不算精致的凳子、椅子、台灯,这些用的东西,似乎都是由他一双布满茧子的手创造出来的。


    小宋吟趴在床上看故事书,偶尔拿起水杯喝上两口水。


    不用出去卖编织品,可以尽情在家看喜欢的故事书,原本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但小宋吟总觉得氛围很古怪,让他无法心无旁骛地看。


    他看一页,忍不住看一眼窗户,再看一页,忍不住看桌子边上的温悯。


    不行……


    他还是觉得,好奇怪。


    究竟发生什么?


    抱着这个疑问,宋吟一直在床上待了很久,手里不断地在翻页,真正看进脑子的没多少。


    他对时间感知模糊,在温悯点亮油灯才恍然发觉外面已经天黑了。


    暖黄的灯光充盈四周,宋吟已经快要压不住心里的狐疑,他又翻了一页书,余光见温悯站起来走进屏风后的厨房,立刻从床上蹑手蹑脚站起来。


    他脚上穿着棉织袜,走路还刻意踮脚,所以触地没有声音。


    几步路后,宋吟来到窗口处。


    这个时候宋吟心跳得特别快,因为他知道温悯关上窗户就是不让他看,而他现在正在背着温悯乱来——但是没有办法啊,一整个下午,这扇窗都在引诱他过去。


    好像在说——“快来吧”、“快来看看我吧!”


    到底是小孩,还有童真,和好奇心,宋吟控制不住自己地,伸手推开了那扇窗口。


    村子的天空是蔚蓝的,晚上会变成纯黑色,天上繁星点点,从塔楼看下去,能看见坐落在不远处河边的数个砖房……好像也没有什么啊?


    哦,不对,现在是吃晚饭的时候,可河岸边上还围着很多人呢?


    是在举办活动?


    宋吟舔舔唇角,好奇地定睛看过去,这时他其实还觉得是村民们聚在一起玩乐。


    直到他看见河边一个男人以骇人的、奇诡的力道用力抓挠身上的皮肤,而四周的人围上去似乎要劝阻。


    男人还在抓,紧接着,他一个不慎跌到了后面的河里。


    男人的身躯被水面吞没,可那水面只到成年人的腰身,男人只要站起来就行,不过,河面扑腾了两下水花,就慢慢偃旗息鼓。


    周围的人没有人想下水去救人,就好像,他们已经知道了结果。


    ……他们在干什么?


    小宋吟睁大了眼睛,鬓角的汗再也封不住,一点点濡了出来。


    他想起了下午温悯严令警告他的神情,可他现在的脚仿佛铅球一样,重得他无法动弹。


    熟悉的村子好像正发生着让人不安的事情——


    河岸边的灯光似乎是鲜红色的,而在其中的村民们,如同一个个身体扭曲的奇行种,他们嘶吼、撞墙、捶地,最后一个个献祭一般倒在河里、地上……


    “哐啷。”


    身后传来了玻璃杯碎裂的声音。


    小宋吟转过头,看见从屏风后出来的温悯沉默地站在那里。


    在那样的眼神中,小宋吟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巴,露出一个想哭哭不出来的表情,他颤声道:“温悯,我有点害怕。”


    温悯顿了一下。


    下一刻,他大步走到窗边,一把将小宋吟按到了自己怀里,小宋吟感觉到一种无法挣脱的力道箍着他的后背,但却是如此令人安心。


    温悯用右手一下下轻轻地拍在小宋吟的后背上,掌心很温热,仿佛隔着一层衣服在传递一个信息:不要怕,不要怕。


    小宋吟一直在温悯怀里待了很久,身子被熨暖和,那阵无法控制的轻微颤栗才慢慢缓解。


    温悯体现出了一种不符合年纪的冷静,他让小宋吟上了床,自己转身重新关上了窗户,便坐在凳子上拿出一本有关医学的书籍。


    他似乎是想对照症状,找出那些村民突然疯魔的原因。


    小宋吟一直安静地躺在床上,时不时用手揪一下心口的衣服,不安地往窗口看上一眼,他被刚才的惨象吓得不轻。


    温悯注意到了小宋吟,他站起来把椅子拎到床边坐下来,一边看,一边用手轻拍小宋吟的手背。


    在温悯的轻拍下,身下的床恍若变成了一只小船,小宋吟即使很怕,最后还是睡着了。


    可是当晚,村子的惨烈并没有消失。


    一开始只有村子的二分之一人染上了疮,一晚上过去,几乎四分之三的村民都不幸中招,塔楼的窗户已经挡不住外面撕心裂肺的惨叫了。


    小宋吟是被一道撞墙声惊醒的,他一睁眼,发现温悯正在床边弯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红疮。


    小宋吟没有抗拒,不过,他眼神止不住地往窗外瞟:“发生什么事了?”


    温悯熟练地撕纸写字。


    【有人在撞塔楼。】


    估计是哪一个被痒得受不了的人在寻死。


    小宋吟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温悯正要去给他抽一张纸,小宋吟忽然伸出来一只手,牵住了他的尾指:“温悯,你不要怕噢,我陪着你呢。”


    温悯顿住,看向床上抖个不停的小宋吟。


    良久后,他点了点头。


    塔楼的隔音不太好,温悯趁小宋吟躺下,又给窗户加了一层隔音棉,可惜依旧能听见外面若有若无的惨叫,再加上,厨房能吃的东西快要不够了。


    温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小宋吟,但那无形的焦虑感,小宋吟能感觉到。


    他忍不住问:“温悯,我们真的就看着他们这样,什么也不做吗?”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保护好自身已经是当下最明智却又非常困难的事,他们无暇再顾其他,那些村民最后会怎么样,只能看命数。


    小宋吟忧心忡忡:“可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他们还会好吗……”


    一晚上被惊醒数回,小宋吟说话有些有气无力,小小的身躯环抱着怀里的被子,眼皮不住抬高又闭合。


    突然,窗户外传来了一道铿锵有力的吼声:“有救了!”


    塔楼下面骚动起来,那些在河岸边上挠得自己血肉模糊的人,是最先听见这个通知的,他们齐齐跑向那个说话者面前,听他道:“阿三去外面找人的路上碰到一个僧人,那僧人见他身上有疮,说知道怎么解。”


    “我们有救了!”


    四面八方的受难村民激动不已:“你是说真的?那僧人呢,快带我们去见僧人啊!!”


    说到最后,村民已经情绪亢奋地抓住了那个人的衣领,身后一堆人也跟着催促道:“快带我们去!”


    窗边,温悯轻轻推开一条缝,不动声色地看着塔楼下面的一群村民。


    直到他们全部人一窝蜂跟着领头人离开,他才转过头,告诉小宋吟。


    【我下去捕几条鱼。】


    【很快回来。】


    ……


    阿三带回来的僧人在村长的家里。


    村长拿出了自家酿的米酒招待那僧人,最后还扑通跪到了地上,双手合十地恳求道:“大师,求你救救我们!我们村一共一百多口人,一定会当牛做马地报答你!”


    坐在椅子上的僧人一身长袍,光头,脑后到额头一片青茬,面容清秀,年龄并不算大。


    他抬手扶起地上的人,连说两声:“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村长双目猩红,顺着僧人的力道站起来后,又忍不住上手挠了挠脖子:“大师,你看我们这是……”


    村长家比其他人稍微殷实一些,院子较大,除去几个直系亲属在屋子里,其他闻声而来的村民都在院中等候,他们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僧人身上。


    注视得最为热烈的,是那些身上已经没一处好肉的村民,他们迫切需要僧人解救。


    僧人看向他们身上的疮,问:“你们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这种疮的?”


    “就这两天,”村长边挠边说,“大约是前天吧?一觉起来,村子里大半人都生疮了。”


    他扑过去揪住僧人的衣衫:“大师,你可要救救我们,这才两天啊,两天我们村就死了将近十来个人,再拖拖,那可不得了啊!”


    僧人沉默两秒,沉吟道:“最近附近生了一种奇怪的植株,以形状命名,叫同生莲。同生莲生长在地势较高的河水里,一半为白色,一半为黑色。”


    “他们同生同死,也就是说,如果其中一半被人摘取,那另一半会迅速溶解在水里,如果留下来的是白色,那么是无毒的,但若是留下来的是黑色……”


    村长和旁边的壮年对视一眼,猛地顿悟:“大师,你的意思是说那什么劳什子同生莲,黑色的融化了,我们喝了有毒的河水??”


    后面院子里的村民齐齐倒吸气。


    如果是这样,那么所有事都能说通了,他们村傍水而生,洗菜的水、做饭的水、平时喝的水全部都是在那条河里打的。


    他们一开始几乎大半的人覆盖性中招,全是因为他们每天都会喝河里的水!


    村长死死地盯了会水缸,忽然想起重要的事:“那大师,我们该怎么解毒?是有办法解的,对吧?”


    “法子……”僧人莫名一顿,“取决于白莲的去处,倘若白莲没被人喝掉,那只要把白莲泡进水里,中毒的人都喝一口,毒自然能解。”


    村长问:“如果被人喝掉了呢?”


    僧人这回停顿的时候长了些:“同生莲既然能同生,那么就说明白莲内有能抵抗黑莲的成分。”


    村长挠头:“大师,我这人笨,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儿?”


    僧人刚要启唇,旁边的壮年大声道:“大师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人喝了白莲水,身子就会产生抗体,就算喝了河水也不会中毒——反正我们村子人这么少,只要找出谁没生疮不就行了?”


    村长“哦”了一声,又问:“找出来之后呢?”


    壮年也一顿:“对啊,之后呢?白莲水都被喝那人喝光了,找到他有什么用?”


    众人的视线又一次全部聚焦在僧人身上。


    那些目光,不管是期待的、困惑的,全部都好像凝成了一只只手,正急切地抓着僧人的衣服。


    僧人被那样看着,无法不开口:“取其肉,生吞。”


    “??”


    “大师,”村长被吓了个趔趄,“你是要我们……吃那个人身上的肉?”


    见僧人不说话,壮年瞪大双眼:“我们有一百多人啊,一人一口,那个人不是就死了吗?”


    僧人闭上眼,碾动起手上的一串佛珠,院子里躁动了好一会,他那清凌凌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喝下白莲水的人,有强大的复生能力。”


    院子里陡然寂静。


    大师这样讲,就是说那喝下白莲水的人被刮肉死不了,可是……


    院子里的村民有男有女,男的大多是家里的青年壮丁,还很年轻,女人里有一些年轻姑娘,也有一些上年纪的妇女,男女里有几人都露出了些不忍的表情。


    要他们生生刮掉一个人的肉……这实在是、实在是。


    在所有人议论纷纷的时候,院子里突然猝不及防地响起了一道声音:“是温小畜生!”


    那声音响得太突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声音又大声重复了遍:“是温小畜生!”


    “什么?”


    众人哗然,全都转身看向了刚才发出声音的人。


    说话的是一个戴头巾的男人,对上十几道目光,他丝毫不惧。


    男人咬紧牙关,道:“摘了白莲的一定是那小畜生,这几天那小畜生都没出来捕鱼,每天窝在塔楼里,一定有猫腻!我们去找那小畜生吧!”


    村民们面面相觑。


    见状,男人又加了一把火:“想想我们家里的孩子、老人,你们忍心看他们这样受折磨吗?”


    他恨恨道:“全是那温小畜生的错,要不是他多手,我们哪会受这些罪,所以说,畜生就是畜生!”


    男人说话之间,激动地挥着右手。


    两分钟过后——


    鸦雀无声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喃喃道:“是啊,他说得对……”


    “小畜生小时候就差点敲断自己亲弟弟的腿,这样冷血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说不定他早就知道同生莲的功效,所以故意摘掉让我们受罪。”


    “对啊,一定是这样……”


    附和的人慢慢变多了起来。


    如果喝下白莲的是朝夕相处的村民,或许他们还会因为道德心理抗争,但对方是一个人人憎恶的对象,这样一来,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上天还是眷顾在他们这一边的。


    人群中一个接一个被这番说辞说服,所有人在一瞬间都有了一个共同的讨伐对象——


    “找温小畜生!”


    “找温小畜生!”


    霎时间,院子里的所有村民像是变成了走火入魔的教徒,他们被洗脑了般一遍遍高声大喊,厚重的围墙在他们跃动火光的双眼中犹如一张白纸,一人一脚就能踏破。


    下一秒,院子里的所有村民都举着火把冲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