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不过即便希望再渺茫,对王扬的搜救也一直没有停止,比如刘昭、宗测四处奔走,请托关系;乐湛夫妇的多方联络,打探消息;乐小胖和庾于陵结伴去了永宁郡;谢星涵则倾其人脉财力,广布耳目,甚至一度主导了从虎头路到汾阳峡之间的军巡方向;又密雇了两支黑商队,潜入蛮境内暗访
宴席上,人们提起王扬,都是连连叹息。
“唉,才极招厄,遇奇难久。向使碌碌庸庸,或得终老牖下。颜回短命,贾谊早夭,盖天妒隽物,自古而然。”
“是啊,王扬自己说过‘世道不怜才,佳人常误身。此是天地不仁。既赋灵秀,却使堕尘俗世。’如今再品此言,方知是语谶。既然天地不仁,世道不怜,那尘俗世岂能留久?晋时潘岳作诗说:‘投分寄石友(石崇),白首同所归。’后与石崇并斩于市,可谓‘白首同所归’也。
之前我与王扬同登南楼,见其为王孝伯作诔,是字带霜霰,笔挟风雷,气骨遒劲能屈铁!然下语哀郁太过,见之觉悲雄透纸,萧瑟满目。当时我便觉得王扬青春年少,本当如新桐初引,清露未晞,莹莹然以映朝阳也。怎却如寒松负雪,作此凌霜之态?
现在想来,乃此子胸中丘壑太深,眼中世相太透,史事读多,则心中难免有悲凉意,此之谓聪彻早哀,洞明先伤,才虽足佩,然恐非永年之兆。”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王扬《莫愁新乐》云‘当年拼却醉颜红’,《绿林山曲水联句》中又有‘同来多不复’之句,《王孝伯诔》言:‘ 鹤氅委尘兮,遗卷留香’、‘清流断绝兮,浊浪汤汤’,如今观之,皆诗谶也”
学堂内,一老儒手执书卷,正给弟子们讲学,讲到一处忽然停住,久久不言。众生问其故,答曰:“我方才所论有误。若王君在,此处当有驳诘,今寂无回响,再无人指谬矣罢了,罢了。”
老儒把书一扔,罢课出门。
书斋里,一学子奋笔疾书,请朝廷剿灭蛮部,为衣冠复仇。写到“琅琊贵子,绝学葬入蛮烟里;江左英才,孤魂归向楚云间”一句时悬笔恍惚
他曾经写过一篇颇有名气的长文,名为《绸(筹)粮释论》,那时为生者辩诬,斗志昂扬,可谓一战成名;如今替死者伸冤,血气激发,不眠不休,恨不得亲眼见大军杀尽蛮部!
可现在想想,便是杀尽了又能怎样?
纵屠万人,不赎一魄;血染蛮荒,终难招魂。
斯人已去,夫复何言
墨滴无声地落在纸上,晕开一片灰暗的湿痕。
大宅内,一书生正闭目诵《王师尚书学笔录》,至某处遗忘,开书检视,记完后忽然蔑见案上小鼎,上刻“寿考天地,百祥臻侍”八字。他呆视半晌,突然拿起折扇,愤然一击!
鼎坠于地。
烛火爆了个灯花,映得鼎上“寿考”二字,扭如哭相。
酒楼上,一个中年人手持酒杯,正与好友侃侃而谈:
“王扬当时说的时候我没驳他,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他立说不易,不忍折他羽翼。但论学结束之后,我问了他一句话,就一句话——敢不敢和我论《尚书·禹贡篇》!当时就把他震住了!那个脸色呦,都不敢搭话。
不是我乱说啊!他是一句话都没敢说!向我打了个手势,便匆匆逃走!在场很多人看见了。
为什么不敢答?就是因为他知道,他整个立论的漏洞,就在《禹贡篇》上!所以根本不敢和我论!不过我也不贬低他,该说不说,王扬这个人,学问还是相当不错的,训诂学这一块有独到之处,和我在伯仲之间吧。义理上就差得有些多了。
这个人想当然的东西太多,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不敢接我的话。其实如果是一般的问题,他随便论一论,扬扬名,我都不会指出来。但这个问题不一样,说《古文尚书》是伪书,开玩笑,他人是伪的《古文尚书》都不可能是伪的!非毁圣贤典谟,天能饶他?所以才有了这次祸事,也算死得其所——”
砰!
门被踹开。
宗测站在门口,扫视全屋。
屋中一共三人,立即呵斥,宗测冷笑数声:
“使斯人殁,令此辈存,天道宁论!”
三人正要开骂,宗测也不多说,上去就打!
刘昭的两个弟子听着隔壁噼里哐啷,恨不得立即过去助拳,可他们素来知道老师规矩,见老师一脸冰霜,都不敢动。
刘昭缓缓道:
“我门下弟子是不可以打架的,不过,我可以。”
在两个弟子愕然的目光中,刘昭挽袖起身,利落地抄起一张食案便冲了出去
王府内,
一个皇子正摩挲掌中铜币,神色晦暗。
一个侍女正缩在被中,偷偷啜泣。
“哈哈哈哈哈!”
“死得好!死得好!”
“死得太好了!”
王泰大笑拍手,只觉长久以来,积在心中的憋闷感,终于一扫而空!
笑够之后突然又哭嚎了起来。
“哎呦我的五叔呦!
你死得惨呦!
天杀的蛮子呦!
无情的苍天呦!
”
王泰捶胸顿足,干打雷不下雨。
一旁戴眼罩的男子听不下去了,说道:“大人节哀。”
王泰怒声:“节哀节哀!说得轻巧!敢情不是你五叔死了!”
男子不动声色道:“小人五叔早死了。”
“哦,那咱俩真是同病相怜。告诉后厨,一会儿多加几道菜,以寄咱俩的哀思。”随即叹了口气:“‘七廉九锐,不如五巧’,嘿,再巧也巧不过命啊”
男子问道:“可以实施计划了吗?”
王泰摇摇头,手拍着腿面,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
“还差一步,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