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推荐信的重量
公告栏前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李小花和那个叫王磊的寒门学子。初夏的阳光穿透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光斑,也落在王磊骤然失血的脸上。他死死盯着公示名单上“林雪薇”三个字,仿佛要把它从纸面上抠下来。
“我的绩点…比她高啊…”他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像一片枯叶落地的叹息,却沉沉砸在李小花的耳膜上。那声音里裹着的失落与不甘,比任何嘶吼都更让人窒息。李小花下意识攥紧了手中刚领到的活动签到表,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她看见王磊微微佝偻下去的脊背,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垮,又像在积蓄最后的力气。他抬了抬手,似乎想去触碰那冰冷的名单,指尖却在距离纸面寸许的地方,凝滞了,最终只是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王磊…”李小花的喉头有些发紧,刚想开口,一个匆忙的身影已插了进来。
是负责欧洲交换项目的陈教授,两鬓已染霜色,夹着厚厚的讲义。他显然看到了王磊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与无奈。他几步上前,带着长者安抚的姿态,温热的手掌轻轻落在王磊紧绷的肩头,力道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将王磊微微颤抖的身体稳住。“王磊同学,”陈教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性的沙哑,“这个项目…学校考虑的是综合素质,国际视野,还有…”他顿了一下,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气派的院长办公楼方向,仿佛那里有某种无形的引力,“嗯,综合考量。”
这含糊其辞的“综合考量”四个字,像一枚生锈的针,扎进王磊的耳朵。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瞬间燃烧的火焰,直直望向陈教授。教授的目光像是被烫了一下,迅速垂下,躲开那年轻而灼热的质问。他掩饰性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语速加快:“名额有限,竞争激烈,总有取舍。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这次不行,下次…下次一定…”他用力拍了两下王磊的肩膀,那动作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更像一种急于摆脱的切割。不等王磊再有任何反应,陈教授已夹紧讲义,脚步匆匆地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梧桐树荫的尽头。
王磊僵立在原地,望着教授消失的方向,又缓缓扭回头,目光重新钉在“林雪薇”的名字上。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下颌线绷紧如刀削。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束中无声翻滚,周遭的蝉鸣似乎也在这凝滞的静默中陡然放大,喧嚣得令人心慌。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的共鸣,沉重得如同叹息。他猛地转过身,背脊挺得笔直,近乎僵硬地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沉重地踏过铺满树影的小径,走向远处灰扑扑的宿舍楼。每一步落下,都像踏在无形的荆棘上。
李小花站在原地,指尖冰凉。她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又抬头望向校园深处那座在阳光下闪耀着冰冷光泽的图书馆大楼。她知道,林雪薇此刻,大约就在那落地窗后的某个角落。那里光线充足,空气洁净,与这公告栏前的失意,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
图书馆顶层的独立研讨室,巨大的落地窗将初夏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在光洁的原木长桌上流淌成一片耀眼的金色湖泊。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油墨的淡香和昂贵实木家具特有的温润气息,与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喧闹隔绝成两个世界。
林雪薇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米白色羊绒针织裙,柔软的面料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肩线。她微微低着头,浓密卷翘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安静的阴影,指尖正轻轻翻过一本印制精美的欧洲名校图册。铜版纸光滑厚重,发出悦耳的“沙沙”轻响。画面上,古老的哥特式建筑直指蓝天,绿草如茵的校园里,穿着学士袍的学生们笑容灿烂,如同被精心挑选和修饰过的天堂景象。
“笃笃。”
轻缓的敲门声响起。林雪薇抬起眼,助理Anna已经推门进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得体微笑。她手里捧着一个包装考究的硬壳文件夹,走到桌边,轻轻放下。
“小姐,这是刚收到的项目最终确认函,需要您签字。”Anna的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另外,公关部那边询问,关于您参与‘绿色地平线’项目的新闻通稿和配图,是否需要再做一些细节上的微调?主要是那张与dr. hansen的合影,合成效果他们觉得已经非常完美了,只是背景光线的融合度…”
林雪薇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文件夹封面烫金的校徽标志,然后落回图册上那座沐浴在金色阳光里的古老图书馆。她的指尖在那片金色上停顿了一瞬,Anna的话语像细微的尘埃,在安静的空气里悬浮。合成效果…光线融合…这些精心雕琢的字眼,让她心底某个角落,不易察觉地轻轻抽动了一下。
那张所谓的“工作照”,拍摄于北欧森林边缘的游客中心外。彼时阴云低垂,寒风掠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裹着簇新的冲锋衣,在专业摄影师指导下,对着镜头调整了几次笑容的弧度。而那位满头银发、眼神锐利的dr. hansen,当时只是被随行人员簇拥着,远远地从另一条小径走过,甚至没有朝她所在的方向投来一瞥。快门按下,定格的是她独自一人站在风景如画的背景板前。后期,那个遥远的身影被精准地“邀请”到了她的身旁,表情是后期精心调整过的温和赞许。此刻,这张照片正躺在公关部的电脑里,被反复润色,即将成为她履历上又一枚光鲜的勋章。
“就这样吧。”林雪薇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满室的阳光,“公关部处理得很好。”她伸出手,拿起桌上一支沉甸甸的签字笔,笔身冰凉,触感光滑。她翻开文件夹,找到需要签名的位置,流畅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清晰而单调的“沙沙”声,与方才翻动图册的声音截然不同。这份确认函,是她通往图册中那个金色世界的通行证,真实而沉重。
签完字,她将文件夹轻轻推回给Anna。Anna微微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研讨室恢复了绝对的安静。阳光依旧炽烈,桌上的图册依旧精美。林雪薇靠回椅背,目光投向窗外。远处操场上,军训的新生排成整齐的队列,在教官嘹亮的口令声中踢着正步,尘土在阳光下飞扬,汗水浸湿的迷彩服紧贴着年轻的身躯。再远处,是校门外车水马龙的喧嚣城市。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是周强刚更新的动态——他坐在一辆敞篷跑车的驾驶座上,戴着夸张的墨镜,背景是异国海岸线刺目的阳光,配文只有一个张扬的火焰表情。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面前那本厚重的图册上。指尖拂过光滑的铜版纸,描绘着那些古老的尖塔和拱廊。那是一个被精心包装、承诺着无限可能的未来。她需要它,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只是,当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图页边缘,那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毛刺感,却让她的心,也跟着轻轻蜷缩了一下。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林家位于城市静谧绿肺深处的独栋别墅,此刻灯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灯将餐厅映照得如同白昼,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浆洗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雪白桌布。银质刀叉、骨瓷餐碟、水晶酒杯,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摆放得如同经过精密测量。空气里弥漫着顶级牛排的焦香、松露的异香和年份红酒醇厚的芬芳。
林雪薇换上了一身柔和的浅杏色丝质家居裙,安静地坐在父亲林宏远的下首。她的坐姿无可挑剔,脊背挺直,脖颈纤长,像一株精心培育的兰花。母亲坐在对面,妆容精致,正带着得体的微笑,与一位西装革履、气度沉稳的中年男士交谈。那是父亲多年的挚交,也是林氏集团举足轻重的董事,郑伯年。
“……所以说,雪薇去欧洲交流学习,这眼界和阅历,是再多的书本知识也换不来的。”郑伯年端起酒杯,向林宏远致意,语气笃定而充满赞赏,“老林,你这步棋走得对。孩子嘛,平台最重要。在剑桥这样的地方浸润几年,那气质、那人脉,自然而然就不同了。”
林宏远脸上露出谦逊而满意的笑容,举杯回敬:“老郑过奖了。主要还是孩子自己争气。”他放下酒杯,拿起餐巾优雅地按了按嘴角,目光转向林雪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期许,“雪薇啊,到了那边,除了学业,更要用心经营。郑叔叔说得对,平台和人脉,千金难买。尤其是像史密斯教授那样的学界泰斗,还有他引荐的那些欧洲老牌家族继承人圈子…”他的话语点到即止,目光却像无形的线,牢牢牵引着女儿的走向。
“知道了,爸爸。”林雪薇轻声应道,声音温顺。她拿起银亮的汤匙,舀起一小勺面前精致的奶油蘑菇汤。汤的温度恰到好处,浓郁丝滑。她小口地喝着,动作优雅。然而,父亲的话语,郑伯年赞许的目光,母亲欣慰的微笑,连同这满桌的珍馐美器,都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她与周遭隔开。汤匙与骨瓷碗沿偶尔发出极其轻微的碰撞声,在安静的餐桌上显得格外清晰。
眼前精美的食物渐渐失去了味道,味蕾似乎也封闭了。她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下午公告栏前王磊那张苍白的脸,他眼中那点最后熄灭的星火,以及陈教授仓促离去时那微微佝偻的背影。父亲的话语还在耳边:“平台最重要…人脉…圈子…”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砖,垒砌在她通往那个金色未来的阶梯上。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灵魂悬浮在半空,看着灯光下这个完美无瑕的林家小姐,看着她优雅的仪态,听着她温顺的回应。
“雪薇?”母亲温柔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关切,“汤不合胃口吗?要不要让厨房换一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林雪薇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握着汤匙的手停在半空已有一会儿。她立刻扬起一个无可挑剔的浅笑,灯光下,她的脸颊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易碎的瓷釉:“没有,妈妈,汤很好喝。只是在想…到了那边,课程安排一定很紧。”她垂下眼睫,掩饰住那一闪而过的恍惚,将剩余的汤慢慢喝完。银匙落在碗中,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脆响,宣告着这顿晚餐接近尾声。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将别墅花园精心修剪的草木轮廓温柔吞噬。城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无声地奔流。
---
夜色沉沉,笼罩着师大校园深处那栋灰扑扑的筒子楼。楼道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潮湿霉味、廉价泡面的油腻气息,还有隐约的汗味。惨白的声控灯因脚步声而忽明忽灭,在斑驳起皮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王磊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挪上四楼。推开409宿舍沉重的木门,一股更浓郁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十二人间,拥挤得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几张双层铁架床塞满了空间,上面堆满了书籍、杂物和颜色暗沉的被褥。此刻,几个室友或光着膀子围在唯一一张破旧书桌前打牌,吆喝声、拍桌声震天响;或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激烈地“战斗”;还有的则蒙头大睡,鼾声此起彼伏。空气闷热凝滞,只有一台老旧风扇在角落里徒劳地摇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王磊沉默地穿过狭窄的通道,走到自己靠窗的下铺。这里相对安静一点,但也正对着水房,水龙头滴答漏水的声音清晰可闻。他重重地将自己摔在硬板床上,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线勾勒着室内杂乱拥挤的轮廓。疲惫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闭上眼,下午公告栏前的一幕却无比清晰地在黑暗中重现。那刺眼的名单,陈教授躲闪的眼神和含糊其辞的“综合考量”,还有周围同学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每一帧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他猛地翻了个身,脸埋在带着汗味和灰尘气息的枕头里,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隔壁床铺传来室友含糊的梦呓和磨牙声,更远处是打牌者赢了牌的狂笑。
他摸出枕头下那个屏幕裂了几道纹的老旧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手指在通讯录上那个标注为“妈”的名字上停留了很久,指腹反复摩挲着粗糙的屏幕裂痕。最终,他熄灭了屏幕,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掌骨。黑暗中,他睁着眼,望着上铺床板那模糊不清的木纹,仿佛那就是他此刻全部的未来图景,模糊、黯淡、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窗外的路灯光被铁栏杆切割成碎片,冰冷地洒在他的床沿。水龙头滴答、滴答…永无止境,像是时间的漏刻,又像命运无情的嘲弄。
---
城市的另一隅,林家别墅的主卧露台。
夜风带来花园里草木的清新气息,驱散了白日的燥热。林宏远穿着丝质睡袍,站在栏杆边,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在杯壁轻轻碰撞。他望着远处城市璀璨的灯河,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静。
林雪薇轻轻推开露台的门,走了过去。她换上了睡裙,卸去了妆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爸爸。”她轻声唤道。
林宏远转过身,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还没睡?在想欧洲的事?”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低沉。
“嗯。”林雪薇走到父亲身边,也望向那片流动的光海,“项目…推荐信的事,谢谢您和郑叔叔。”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只是…今天在学院,看到有个同学…成绩很好,他…”
“成绩好?”林宏远打断她,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最浅显不过的事实,“成绩好,只是入场券之一,雪薇。这个世界,从不是仅靠分数就能畅通无阻的。”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块发出清脆的声响。“资源、人脉、平台、家族的托举…这些看不见的东西,才是真正决定你能走多远、飞多高的关键。那个同学,或许很努力,但他拥有的入场券,只够他走到这里。”他指了指脚下别墅花园的边界,“而我们,能给你一张通往更高处观景台的门票。这没什么可质疑的。”
林宏远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雨点,敲打在林雪薇的心上。没有疾言厉色,却带着一种令人无从辩驳的重量。她想起王磊掐进掌心的手指,想起他僵直离去的背影。父亲口中的“入场券”和“观景台”,像一道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清晰地划分了两个世界。她感到一阵细微的寒意,下意识环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我知道,爸爸。”她最终低声应道,声音淹没在城市的背景噪音里。
林宏远满意地点点头,将杯中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早点休息。到了那边,记住,你是林家的女儿。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家族。”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转身走回灯火通明的卧室。
露台上只剩下林雪薇一人。夜风拂过她的睡裙,带来一丝凉意。她望向师大老校区那片相对黯淡的灯火方向,眼神复杂。城市的辉煌倒映在她清澈的瞳孔里,如同碎落一地的星河,璀璨,却冰冷而遥远。脚下,林家花园精心修剪的玫瑰丛在夜色中只剩下深沉的轮廓,散发着幽微的香气。她静静地站着,像一尊被月光凝固的雕像,直到城市的喧嚣也渐渐沉入夜的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