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8.【第79章】正道魁首 她沉沉坠入深海……

明月楼不断往天殷增派情报人员,并在本地设立暗桩,细说起来已经有数十年了。

但针对天殷与姜家的调查,却几乎可以说是从明月楼创立之初便已开始布局铺陈。槛花从未放弃过对自己过往的追寻,他在雪山中对拂雪所说的也并非全是话术与谎言。

槛花的前半生被囚禁在一个“双生”的噩梦里,他自嘲自己是笼槛中的鲜花,故而有了“槛花”之名。

他追寻自己的往昔,溯源自己的故地。为此他走遍了神舟,创立了明月楼,从刀口舔血的刺客变成了情报贩子。

最初,拉扯一把那些红尘里跌打滚爬的苦命人不过是无心之举。后来他身边的人越聚越多,追随的势力也越来越多。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为了不让一时的善举酿出恶果,明月楼主不得不出手立下灰色地带的规矩。那些大人物们看不见的、阳光照不进的市井小巷,却是明月楼主停留驻足最久的地方。

容纳阴影的巷子不需要太过刺眼的光明,那些地方只需要一盏灯、一线月,能将夜晚稍稍照亮便足够了。

后来,随着到手的情报越发详尽,一同到来的还有各方势力的瞩目与恶意。明月楼主起初并不挂心,直到上界的天机百闻阁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那些追随他的凡人,他这才无穷无尽的寻觅中回神,将目光投向距离凡尘十分遥远的仙界。他是在那时才意识到两界之间沉疴日重的隐患,仙凡之间的隔阂一如天堑。诚然,慑于明尘上仙的威望,上界修士并不敢随意残害凡人。但若涉及利益与道统之争,修士多的是委婉且不沾己身因果的手段。

明尘上仙这位正道魁首以剑杀出来的太平世道正在垮塌,正在崩毁。只需一点点诱因,便会野火燎原。

天机百闻阁与明月楼放在明面上的争斗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藏在暗处不可宣之于口的隐秘呢?

在调查自己身世的过程中,明月楼主探访了雪山、大燕、中州等地。“阴阳双生”的意向在神舟大陆上并不罕有,从远古流传至今的神话已经将双子化作了一种文明的符号。明月楼主要解开自己身上宿命的节,就势必对神话中隐藏的秘密刨根问底。而他对此的调查越是深入,就越是触碰到幕后诡秘的核心。

从拂雪口中得到一目国探子的情报时,明月楼主的心绪没有太大的波动。因为他对这桩陈年诡案已经有了初步的断定,拂雪的情报只是帮他确定了某种猜想而已。拂雪不知道的是,在那件诡案发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放任自己沉浸在胞妹的感官世界里。他模仿琉璃的所作所为,反复推敲琉璃的想法与情感。最终,他顺瓜摸藤地找到了红楼背后掩藏的秘密。

兰因与琉璃的悲剧,起源于姜家的实验。这桩诡案没有太多深刻的因缘,只是因为选中的恰好是一对双子而已。

琉璃本该杀死兰因,就像姜恒常杀死姜胤业。姜家的预想中,双子的灵魂本该得到完满,而不是像他们这般割裂而又分离。

红楼的那段岁月里,兰因被红楼楼主传授了逆转的武功刀术,琉璃则被传授了喜乐之道的邪祟功法。但正如兰因在武功上的进境令人忌惮,琉璃也很快成长到了失控的境地。擅长玩弄人心的红楼之主没有以身犯险的打算,而是选择用计谋离间这对双生——这件事做来并不困难。阴阳双生就像一个古老的诅咒,有姜恒常与姜胤业这样勠力同心、共感共情的双生子,自然也会有兰因琉璃这样背道而驰、针尖麦芒的双子。

红楼之主唯一错算的,是琉璃对自我的执着。“得到双生的一切”——对琉璃而言是诅咒而非诱饵。

比起兰因,琉璃更渴望得到红楼之主的一切。

红楼之主递出的缄物,正是姜家藏纳的冥神冥器,并蒂阴阳刀。被这件缄物杀死的人,其存在会从世上彻底抹除。或者说,被杀者将会被持刀者完全取代。但冥器通常用于死生葬的祭器,每一件冥器都代表着一种仪式,使用须得慎而重之。并蒂阴阳刃作用于双生的仪式,其中若是掺杂了第三人会有怎样的后果?谁都无法预知。

兰因成为明月楼主之后,那桩陈年诡案也成为了一枚砝码,从此被束之高阁。直到拂雪揭开了真相的帷幕,它才被摆上了赌桌。

为了涉足中州这片属于冥神骨君的禁脔之地,拂雪选择了与姜恒常合作。而明月楼主则绕开了层层枷锁,找到了藏于深宫中的姜胤业。他以双子诡案这枚砝码,换取了姜家埋藏的最古老的隐秘。这位沉疴日重的君王欲为自己,为胞妹,为天殷寻求一个出路。而他,需要来自对手内部的助力来打破即将到来的困局。

明月楼与姜胤业达成了合作,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的合作心照不宣,却唯独在“引拂雪道君入局”一事上产生了分歧。

“祂想见她。”姜胤业说这话时已经起不来身了,他的寝室内常年燃着药香,药力会通过吐息与皮肤将其浸染。姜胤业常年饱受药物折磨的脾胃已经无法用药,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苟延残喘:“身为正道魁首,拂雪道君不可能置身事外。而祂想见她,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的破局之法。”不可阻止求道者寻求自己的道。明月楼主这般劝诫灵希,但他何尝不知这话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祂闭目塞听,只聆听逝者的悲愿,不再注视生者的人间。我等必须发声,必须呐喊,必须让祂听见。”

向死求生,为生而死——虽然践行的方式不同,但冥神骨君的道义竟也在姜家后人身上昭显。这是否也是一种可悲的宿命?

大抵也是在那时,天殷的君王就已经做出了某种抉择。他日益减少自己在臣民面前露脸的机会,仅在幕后操盘一切。天殷明面的大小事宜则全部由姜恒常接手,“君王”在天殷几乎不存在一般。他这么做只为了在姜恒常杀死姜胤业后,二人的身份能以最快的速度融为一个整体,让天殷尽可能平稳地度过让渡期。毕竟,他们将要面对的对手,并不会给他们留下太多喘息的余地。

“姜家修行的是天子剑。”

何为天子剑呢?以山河为局,以国土为疆,以兵马为指,以律令作无回之兵。正如灵希所说的那般,冥神骨君与其说是一位神祇,倒不如说是一位君王。而一位君王,国土与臣民是铸成祂王座的基石。祂的道不会在逝者的彼岸,祂的道在人间,祂的道在神舟大地之上。

“祂想见她,因为拂雪是明尘的继任者,是这片大地生者之道的见证者。她将觐见真正的神明,成为链结生与死的桥梁。”姜胤业如是说道。

明月楼主知道,世人眼中的拂雪就是这样。她横空出世,带着无人知晓却注定沉重的使命。她是一块基石,一种象征,一个符号,唯独不是一位有血有肉的人。

明月楼主无意指责,也从未心生怨怼。因为他知道,在踏上这条众生路时,拂雪对这一切都已心知肚明,但她接受了。

从姜恒常手中拿过报酬,明月楼主却并没有折返,而是朝着十绝殿的更深处走去。他佩戴了面具,不想对不必要的人强撑笑脸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不想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老去。走过十绝殿,觐见神明,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祭礼。而向神祈愿,付出代价也是必然的事情。

这么想来,他也是在向死求生,为生而死——就像他最初踏上仙途的因缘是永留民一次傲慢的尝试。他的道源于冥神,他所做的一切也如冥神一般空洞且没有意义。

明月楼主低头,与攥在掌中的手链对视。那是一只悲哀的眼睛,仅仅只是注视都会让凡人陷入疯魔。但握着这件缄物时,明月楼主却感到一丝心安。

至少这一次,他能真正将命运攥在手里。

明月楼主继续朝长廊深处走去,两鬓垂下的散发已被汗水打湿。死亡的阴影越发浓重,穹顶翼膜透下来的光都开始变得黯淡。有些不合时宜的,明月楼主回想起自己的过往,想起无极道门掌教继位大典上的那次偶遇,想起从灵希口中得知的彼世的故事。

如果世人在知晓“拂雪”之名前,先一步记得她是“宋从心”就好了。明月楼主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在拂雪之名前,她分明是个会在字里行间偷藏一些促狭玩笑之言的妙人,会在他玩弄话术与官腔时面无表情地后仰;会在看到行止浮夸的人时沉默绕路;会在别人吹捧她时垂眸掩盖自己的尴尬与拘谨。她会恐惧,会害怕,但这些真切的情绪呈现在脸上时却往往是镇定的冰冷。

她钟爱乐曲,喜欢花草,能喝得下最苦的苦丁茶,也会在糕点盒中挑拣最甜的点心。她并不永远都是明智的,土豆块与鸡肉炖一起时她也会夹错,错估形式时她也会狼狈。雪山中他以血引渡蛰时,她看起来似乎想打人。被噩梦魇住时,她也会发出睡毛了一样的呜咽与低喃声。

她是这样的,宋从心是这样的。

明月楼主停下了脚步。

穿过又一重长廊,他踏入了更为黑暗幽微的空间。两侧岩壁上突然亮起了烛灯,照亮了一条仅容两人并肩而过的狭路。

这条狭路并不漫长,大概也就是寺院院门到主院那么远地距离。明月楼主抬头望去,他看见狭路尽头处幽幽暗暗的灯火,一处通体漆黑的庙宇,一樽掩在红漆门后的神龛。神龛上镶着一个徽记,环形的肋骨包裹着一颗肉心——那是冥神骨君的标记。

一个身披袈裟的人影跪坐在神龛前,背对着明月楼主。

看到那个背影的瞬间,明月楼主面具下的眉头不自觉地拧起。他出声道:“为何会是你?”

那道人影并不回话,只是慢条斯理地起身,拂去袈裟上的尘埃。他双手合十,对神龛遥遥一拜。

“走过十绝殿,我应该见到的是祂。或是祂倒映在河床上的影子,或是祂的人俑。”明月楼主的嗓音发哑,语气却依旧平静,“为何出现在这里的会是你?你们佛门超脱无常因果,洞悉过去与未来。敢问你们究竟在时光的尽头中窥见了什么?可否为我解惑?如舍大师。”

那人影拜过神龛后,半晌,缓缓转过身来。他没戴面具,一张魔魅的天魔之颜与周遭幽诡的暗影相互辉映。

“祂不在这里,祂们已不在这里。”魔佛如舍,永久城的五苦法王,亦或是上一代禅心院佛子,梵缘浅的师哥。这位士人眼中亦正亦邪、非魔非佛的人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半边脸藏在阴影中,半边脸在烛光下温和地垂眸:“你来迟了一步。

 

……

哗啦,哗啦。

汹涌澎湃的海潮,推搡拍打着漂泊无依的浮冰碎雪。很快,海水便将冰雪吞吃殆尽了。

金色的海洋重归静谧,灰白与黑重新主宰了一切。天际不停飘零的落雪,裹挟呼啸着凄冷的风。似一首不甘的悲歌,纷扬着神像碎裂时的粉屑。

一柄贯穿天地、搅动潮汐的巨剑伫立于灰海之间,万千阴影幻化的长矛击碎了冰雪。直到剑阵中的最后一柄灵剑化作齑粉,直到最后一丝反抗也被拧碎。那一袭殷红的衣角在风中飘扬,成了灰与白之间唯一的颜色。

姜佑,或者说,冥神负手而立,凌空悬于海面。祂面前残碎的浮冰上匍匐着一个血人,倒插的断剑撑着她握剑的手,但她十指的骨骼已经寸寸崩裂。

无极道门的法衣已经吮不进哪怕只是一滴的鲜血,殷红的血珠从指尖、衣摆、发丝上滴落。

她的皮肤发黑发紫,流淌而出的鲜血都已失去了活人该有的温度。龟裂的纹路密密麻麻,从指尖蔓延至脖颈,看上去像一件濒临破碎的瓷器。

她垂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

[抵死顽抗,仍是无用之举。]

天穹上裂开的红痕越挣越大,如今已经成了一只半阖的眼瞳。那只冰冷的眼瞳注视着浮冰上的血人,悲悯有之,哀戚有之,却无丝毫动摇之意。

[你说得对,吾的道不在此地。]雾影抬手,指尖凝着一线黑芒,[但很可惜,但很可惜,在见证吾道之前,你的脚步只能停在这里。]

执掌死亡的神明下达了最后的宣判,拂雪胸前的龙鳞漾开灵光,似要阻挡死亡之力的侵染。

但下一秒,爆开的血花在她胸前绽放,已经无力支撑躯体的女修向后仰倒,坠入身后灰色的海洋。

没有挣扎,没有呼救。她战斗至最后,毫无保留。

她沉入了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