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4.【第5章】正道魁首 九州链结星宿现……

宋从心回房后打坐了两个时辰,以修行替代睡眠是修士的常态。入道三十多载,对于打坐,宋从心也从一开始的腰酸背痛到如今的娴熟自如了。

直到酒意彻底消散、灵台恢复清明,天光蒙蒙亮时,宋从心这才睁开了眼睛。她仰头倒在毛绒绒的毯子上,有些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思考师妹灵希昨夜坦白的剖心之语。虽然关于白面灵之主、永留民、师尊以及灵希之间依旧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关窍,但宋从心知道,灵希与她坦白这些的一定是怀揣着莫大的觉悟的。

宋从心安静地躺了一小会儿,勉强理清楚思绪后便起身,用符咒给偃甲人偶下令准备早膳。

修仙的一大好处便是生活便利了不少,宋从心幻化出分灵替自己继续主持大局,本体则优哉游哉地准备等好友们醒来后一起用膳。无极道门的仪典当然不可能一天便结束,依照往常惯例,大典后通常会让各派精英弟子以武会友,昭显无极道门大宗风范的同时也让晚辈得到难得出山的大能的指点。但自从白玉京建立之后,年轻一代的弟子水平突飞猛进,对演武会的热情也不胜以往,宋从心便干脆将之后的仪典安排全部改成了技术交流博览会。

出席的各方代表注意力都被博览会所吸引,宋从心这个新任掌门只需要在一些重要关头露个面就好。太过频繁的露面反而会给外界传递有意深交的错觉,一定程度上会影响无极道门的立场。直到真正伫立在这个位置上,宋从心多少也有点明白为何师尊要将自己铸作神像了。

昨夜席间觥筹交错,但宋从心也有意记住了友人们的口味,梵缘浅喜爱素斋,姬既望钟情鱼鲜,楚夭口味偏甜,兰因看似什么都吃,实际最为挑嘴。或许是因为习惯掩藏自己的喜好,兰因在席间每道菜动筷的次数都是均等的。但宋从心还是发现他对鲜笋情有独钟,夜间好几道菜都有鲜笋作配,他基本夹的都是鲜笋。

素斋,鲜笋,味甜,宋从心想了想,早膳决定吃罗汉面,再加几碟鲜虾小食作配,都是亲近的友人,倒也不必整得太过复杂。

宋从心正思考着今日的日程安排之时,距离她寝室不远的一间偏房中传来了微弱的门锁开合之声。宋从心抬头望去,便见马尾高束的灵希微微低头,姿态小心地扶着门扉,她似乎不想让开门的声音惊动旁人。但当灵希的视线和宋从心对上时,她微怔后又突然松了手:“师姐,早安。”

“早,不再多休息一会?”宋从心自然地打着招呼,昨夜的交谈并没有影响她对灵希的态度,“早膳想用什么?”

宋从心对灵希的喜好了解不深,因为五感异于常人,灵希丧失了许多正常人该有的喜恶偏好。宋从心也跟灵希同桌用过膳,但不管吃什么灵希都是一副味如嚼蜡的模样,自然也无所谓咸甜苦辣。不过随着灵希的修为日益增进,她的五感应该也会逐渐恢复正常,宋从心希望她能多少找回为人时的喜好。

“我都可以,听师姐安排。”

“调味加重的面食,如何?做成猫耳朵,至少口感不错。”

“好。”

灵希神色淡然地朝着宋从心走来,宋从心看着眉眼已经彻底长开、成熟且带着几分锋芒的师妹,不由得新生感慨。

……不是,这年头孩子都长得这么快的吗?

宋从心心中升起浅浅的疑窦,但终究没有细究。不知道是不是宋从心的错觉,她总觉得此次出关之后,灵希一夜间成长了许多。灵希的气质与明尘上仙有些相似,或许是他们身上都有一种离世出尘的超然之感。不同之处在于明尘上仙是历尽浮生,而灵希则是一种对命运的漠然。

不知道宿醉的友人何时才准备晨起,宋从心只让偃甲人偶去客院静候,并不冒然惊扰友人的美梦。她自己则趁着这个当口去书房处理一些公务,书房的窗户正对着外头的庭院,抬头便能看见灵希在庭院中完成明尘上仙布置的日课。虽然灵希已是金丹期的修士,但她的剑术还远远不到能出师的火候。好在灵希天赋惊人,过目不忘,一套剑法演练下来能得五六分真意,每日都有长足的进步。宋从心原不觉得什么,但自从知道灵希便是大妮之后,她心中总有几分五味参杂的磋叹怅惘。

……当初她那无足轻重的善意,并没能改变大妮的命运。虽说宋从心也知道以当时的情况,自己在短暂的相处中并不能为那孩子多做些什么。但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的命运在自己的指尖错漏而过的感觉,实话说,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庭院中轻盈的白影演练着无极道门的剑术,纵使没有催动灵炁,长剑依旧斩出道道凌厉的剑风。宋从心以笔尖沾墨,眼眸流转着一瞬的思索。和她当年猜想的一样,与活佛般不知畏怖的拉则不同,大妮是有极大的可能会步上仙途的。

因为大妮眼中有对俗世的恐惧以及向上的执着。

大道清虚,道途坎坷,若无决意,又怎会踏上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青云路?

“不过灵希背后的这位神祇可真是棘手……”宋从心将天书自识海中揪了出来,拧着眉头总结道,“能在三界中自由穿梭,可见虚无神诡之物……说起来,天书,灵希还能通过触碰化解山主的诅咒,这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涉及神灵方面的问题,天书惯会装死。宋从心本不报多大希望,但这次她发问之后,天书沉默良久,却是在书页上浮现了答复:[并非化解,而是覆盖。]

“覆盖?”

宋从心还待细问,天书却不肯开口了。宋从心在识海中将天书抓起来一阵猛摇,见祂确实铁了心不肯继续说下去了,宋从心这才放弃。

天书不肯述说的事往往涉及更深的诡秘,宋从心也说不清天书是为了保护她还是觉得她不够格。天书总会以[权限不足]为由隐去这些情报。就好比明月楼用于交易的情报总是隐藏在错综复杂的脉络之中,天书本身也像一本只有参考答案但没有解题思路的题库,其中的一切秘密都等待着宋从心自己寻找答案。

多想无益,还容易钻牛角尖。简单处理完今日的事务后,宋从心便带着结束日课的灵希前往前厅。梵缘浅、兰因和姬既望都已经醒了,楚夭倒是传了一条迷迷糊糊的简讯说今日不要叫她,让她睡到天荒地老。宋从心便让偃甲人偶在厨房里给她温着饭食与醒酒茶,其他的也随她去了。

宋从心想将灵希介绍给几位朋友,便邀灵希共用早膳。谁知她们联袂同来,甫一踏入前厅,正盯着窗外花枝上下摇晃的姬既望却突然站起身来。

宋从心很难形容姬既望那一瞬间的表情,活像只被喷了一脸柠檬水的猫。灵希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在撞见姬既望的瞬间,宋从心感觉她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姬既望和灵希大眼瞪小眼时,一旁已经入席的梵缘浅和兰因倒是神色如常地抬头对她们打了招呼。

兰因看了一眼旁边对峙的两人,似笑非笑:“早啊,拂雪。”

“早。”宋从心不知道兰因是否还记得自己昨夜分别时的呢喃,但依旧认真地向他道了早安,随即她向三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师妹,灵希。”

灵希收回了和姬既望对峙的视线,向三位前辈问早。姬既望满脸警惕,宋从心忍不住拽了一把姬既望的袖子,问道:“怎么了?跟个孩子计较?”

“孩子?”姬既望微微偏首,眼中还有几分凉薄的冷意,但终究还是收敛了刺人的攻击性,道,“她可不是孩子,她年纪没准比咱俩都大。”

灵希安静地入席,只当自己没听见姬既望的话。

“怎么说?”宋从心确实觉得灵希在短短十几天内便长成成人模样有点不同寻常,但修士境界突破往往都有伐经洗髓、重锻根骨的功效,一夜间长大成人也并非不可能的事。宋从心还想问个清楚,姬既望却突然道:“宋从心,你要离她远点。”

此话一出,灵希也不装什么都没听到了。她抬头看了姬既望一眼,眼神凉凉的,实在算不上友好。

“说起来,外头都在传明尘掌教的小弟子拥有妖魔血脉。”兰因打了个圆场,“拂雪可知道是何种妖,何种魔?”

宋从心眸光微凝,也不由得露出思索的神情。她先前的注意力都放在与“蛰”相关的魔族血脉之上,倒是并未深究灵希妖族那一方的血脉。从夏国地宫中出土的竹简来看,为了与高灵性的人族相融,魔族那方的血脉是“生而卑弱日益强”,但妖族呢?妖族与魔族的血脉容易相融,但要维持平衡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宋从心还没想出一个答案,姬既望便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考:“她是三青兽,我能感觉得到。”

梵缘浅闻言微讶:“竟是‘双双’?”

双双,一个听起来有些乖巧可爱的名字,实际是一种生于南海以外的神兽。“左右有首,三青兽相并”,名曰“足术踢”,又名“双双”。这种神兽匿迹已久,宋从心也没有见过正体,传闻这种妖兽生有三首,幼生期时并无性别,成熟后则会根据配偶的性别进行分衍。

禅心院位于南州,南州奇花异兽繁多,梵缘浅在外游历时倒是有幸见过这种异兽。但双双与人的混血,梵缘浅也是第一次见。

“就算是混血,妖兽的生长期也比人类漫长许多,但祂现在已经度过幼生期,进入成年体了。”姬既望解释道,“或许也有外力催熟的缘故,但祂肯定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幼小,保不齐已经是几百岁的老妖怪了。”

“我存世也不过二十余年。”灵希虽然面对千夫所指也能沉默以对,但听了姬既望这番话也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二。

“师妹拜入宗门时,确实是十六七岁的模样。”拜入仙门的弟子都需要经历摸骨,虽然偶有偏差,但也不可能会偏差几百岁那么大,“外门长老不至于连年龄性别都能认错。”否则那些夺舍转世的魔修岂不是都能混入正道第一仙门了?

“嗯,大概是因为妖族幼兽用于保护自己的‘拟身’本能吧。”兰因看了灵希一眼,解释道,“兼具神性的妖兽大多繁衍不易,幼兽流落在外或是母兽身死的情况不在少数,因此它们衍化出一种拟身的本能。当幼崽流落在外时,它会本能根据它认知中族群最强的生灵进行拟身,好让对方将自己视作亲生的幼崽。令师妹虽是混血,但大抵保留了妖族求生的本能,她会拟自己认知中最强大的生灵为身。但妖族的生长周期与人族不同,所以她恐怕有一个同龄的对照体,这才会像正常人一样‘长大’。”

兰因所说的这些,恐怕灵希自己都不知晓。甚至在宋从心提及她异人血脉之前,灵希只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不吃不喝也死不了。

宋从心思量了片刻,觉得灵希拟身的对象很可能是她的养母王大花,而同龄的对照体或许是灵希的妹妹王二妮。

联系起外道“造神”的“三位一体”的理念,灵希背负的妖族血脉会是三青兽也并非无法理解。神祇没有性别,三青兽同样没有,而且三青兽虽是妖族,却与青鸟一样具备微弱的神性。传说三青兽的三个头颅拥有不同的意识以及性情,若是融入了三青兽的血脉,或许真的能平衡三族混血带来的斥力也说不定。

不过,拟身……宋从心总觉得电光火石间自己似乎抓住了一线灵感,但又如飘絮般游离不定。

虽然提及了灵希的身世,但在场中人都不是会介意这些的。姬既望对灵希有所警惕也是出于妖族混血的本能,宋从心解释过后,他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种态度反倒让灵希感到自在,仿佛她的异人血脉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宋从心坐在窗边,耳边听着友人的交谈,冰凉的指尖好似也沾染了几分弥足珍贵的暖。

“继任魁首之位后,拂雪可有新的打算?”兰因如此问道。

“我么?”宋从心摊开手掌,看着窗外漏进来的光点在掌心来回摇晃,她缓缓收拢五指,将那光点“攥”在掌中央。

“人间外道肆虐,岂有千日防贼、受人掣肘的道理?”

熹微的晨光下,宋从心抬头,朝自己的友人们平静地望来一眼,她瞳孔深深,似濯水而出的黑耀。

“我自然是要反击回去的。”

……

天载子午二十五年,冬。

对于上清界而言,这是堪称里程碑的一年。

这一年,承世千年之久的明尘上仙退位让贤,其亲传弟子拂雪道君正式继位;这一年,无极道门正式宣告九州列宿筹划步入正轨,神舟地脉自此紧密相连。

最开始,沉湎在无极道门继任大典热闹氛围中的宾客们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宴席将散之际,无极道门却邀各方势力共同见证“九州相连”的壮景。来宾们虽已知晓“九州列宿”带来的前景十分可观,但目光不够长远之人暂时也看不出无极道门推行此项筹划背后真正的目的。许多并未参与九州列宿筹划的势力只当无极道门研发了一种可以千里传音、颇具意趣的通讯水镜,还有些纳闷为何究研会上没有展露这一项龙头案例。

直到身穿掌教服饰的拂雪道君再次现于人前,常年埋头书案从不见客的古今道人与持剑长老一同出现在新任掌教身边时,来宾们才察觉到几分不对。

“……贵宗这是准备做什么?”来宾们斟酌着言语,询问无极道门的弟子。

无极道门弟子也不卖关子,被人问话便回以礼貌的微笑:“我宗九州列宿筹划已经步入尾声,邀诸位共同见证。”

无论来宾们如何询问,无极道门弟子的回复都是这么一句,但看着这些弟子们远眺长空的灼热目光,来宾们也不好说自己不解其意。

天经楼前,来宾看着远处众星捧月的拂雪道君抬手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一旁的内门弟子便推搡着一名容貌俊秀、神色尴尬的弟子至队伍前方。那弟子面红耳赤似乎在推拒着什么,站在拂雪道君身旁的古今道人却不耐烦地给了对方后脑勺一巴掌,拎着对方的衣领把人提到自己身前。持剑长老见状也不阻止,反而哈哈大笑,他揉了揉那弟子的脑袋,似是宽慰了几句。

这短暂而又富有人情味的插曲过后便是——登塔。

无极道门的天经楼是九宸山上最高的建筑物,其中藏书可谓是海纳百川,无有不容。平日里天经楼隐在流云飞雾中尚不显眼,但当清风拂去云烟,层楼尽显之时,众人方才惊觉这栋塔楼高耸入云,伫立其上几乎手可摘星月。

当身穿无极道门统一服饰的弟子环绕塔楼外层的阶梯向上攀登之时,远远望去竟如白鹤凌云、苍龙登霄,有种触目惊心的料峭与艰险。天经楼初时的台阶还是可以立足的砖石,后半段便只剩一道阵法聚成的璀璨星河为阶。无极道门弟子迎着高天的狂风穿行其间,竟似是行走于星海之上,借周天星宿徒步登天。

来宾们看着这些走向高天的行道者,不知为何胸腔竟有一种血液滚烫的错觉。

而登上塔顶的宋从心居于至高之处俯瞰苍茫大地,视野开拓的同时,她也品尝到一丝高处不胜寒的萧瑟——成为云上人,原是这般感觉。

所幸她并非孤身一人伫立于此。

“去吧。”古今道人说道,塔楼之上的狂风吹拂着他的广袖,他将宋从心与站在纯钧道人身旁的令沧海轻轻往前一推。

宋从心回头,隐约想起当年九州列宿筹划初建之时。这个筹划本是宋从心与令沧海一时的臆想,但要将其在当下的环境中化为现实,即便是亲眼见过“地球村”的宋从心都觉得希望渺茫。那时的她总想着徐徐图之,可心里却多少有些“做不到”的气馁。

宋从心没有想到,她心中认定不可能实现的一切,在这些活在当下的先辈们看来却并非“不可能”与“做不到”的。

若没有这些前辈们的支持,宋从心许多设想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他们曾在最关键的时候推了她一把,就像如今,他们同样推了后辈一把。

宋从心与令沧海对视了一眼,令沧海深吸了一口气,似要为自己壮胆。两人迈开脚步,朝着天经楼塔顶庞大繁复的法阵走去。

九州列宿筹划最核心的一处星锚,最终决定设立于天经楼的塔顶,以此星锚链结九州大地,复现地脉星图。

而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差最后一步。

“准备好了吗?”宋从心阖目轻笑。

“……”令沧海几乎要哭出声来,但还是紧咬牙根,勉励道,“我、准备好了。”

作为九州列宿筹划的起始人,最终阵法的核心需要两人共同开启,即便令沧海反复推拒,依旧没有逃过与掌教师姐一同登塔的“宿命”。

令沧海话音刚落,两人便同时落掌,五指没入阵法中央。下一秒,庞大繁复的法阵亮起清湛的灵光,溯流的灵炁逆卷而上,顺着塔中灵柱直冲苍穹而去。

天经楼外,被邀请前来见证九州列宿落成的来宾们只见一道光柱冲天而起,似洒落的光雨般自四面八方飞速扩散,形成一片密织的罗网。无极道门的护山大阵星月流转,笼罩九宸山的天幕却突然暗下。来宾们还未为这一瞬的惊变感到忐忑,便见一颗星辰突然自天幕的一角之上亮起。

第一颗星辰亮起,随即是第二颗、第三颗……点点萤火点缀天幕,皎皎银河流淌其光。

不过数息之间,无极道门的天幕便被铺陈出一道壮观的星河,循着护山大阵,环绕九宸山周天行转。其景观之壮丽,让笼罩其中的人们不禁屏息,深感自身的渺小。

“那、那是——”

“那是神舟啊——!”

宾客中有人惊呼出声,更有人直接腾空而起,自九宸山上俯瞰神舟大地。只见辽阔无垠的版图之上,一道又一道的光柱冲天而起。每有一道光柱亮起,无极道门护山大阵上的星图便也有一颗星辰被同步点亮。

此时若有人能在同一时间将神舟大陆的版图尽收眼底,他们便会发现,九州版图在这一刻连成星宿,熠熠于道门上空。

自此,九州链结,神舟大陆之上的发生的一应变化,尽入正道法眼。

人间魑魅,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