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3.【第34章】正道魁首 纳兰兄妹与旧事……
纳兰清言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和妹妹走到刀剑相向的地步。
从小到大,他们兄妹之间都是亲密无间的,这一点,在尔虞我诈的世家中难得可贵。在纳兰清言的心中,自己的妹妹乖巧温柔,即便用再精细柔软的丝绸将她包裹也尤嫌不够。他想保护妹妹,想让她无忧无虑,一辈子安平享乐。这是纳兰清言决意将生命奉献给家族后所剩无几的私心,他从来没想过妹妹会站在自己和家族的对立面上。
两柄铁骨扇在空中相撞时,刺耳的金铁之声令人暂时失聪。迸裂的火花与扇影之间,纳兰清言看见妹妹与自己相似而不同的面孔。
她平和得似有一个盛大的凛冬死在眼中。
在纳兰清言的记忆中,妹妹性情平和,面上虽常有微笑,情绪却总是淡淡的。许是礼仪与教养早已刻入骨中,妹妹总是喜怒不形于色。欢喜时抿唇轻笑,难过时也只是苦笑摇头。她乖巧懂事,从不让身边的人感到为难。逃婚与离家出走,恐怕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任性的事情。
纳兰清言没想到,从来不与人为难的妹妹任性起来,居然能闷不吭声干出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正如纳兰清辞所说的那般,拂雪道君的所作所为是在动摇世家的根基。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日后就势必要与天下人为敌。无论拂雪道君的修为有多高,此举无疑是在自寻死路。纳兰清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的妹妹随拂雪道君一同奔赴这场十死无生的险局,所以他借着天织庆典的由头寄出那封请帖,将妹妹唤回了族地。
“辞去内门长老之位,回家来,你依旧是纳兰的公主。”纳兰清言手中的羽扇翻飞,盘山玉扇对撞的瞬间炸出雷鸣隆隆,“我可以退位让贤,由你继承家主之位。无论你想做什么,哥哥都会想办法替你徐徐图之。但,唯独这一点,唯独——”
“兄长。”纳兰清辞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语,似有万钧之力的玉扇点在玉扇的扇骨处。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两人脚下尘土纷飞,鲜明的脚印烙入青砖寸许有余。纳兰清言转扇反打,纳兰清辞开扇挡下。沉重的盘山玉扇在两人的手中飞速旋转,相击时力道如山,势头却敛而不发,显然两人皆有留手,未尽全力。
纳兰清言即便成为家主也从未怠惰过修行,但他没想到,妹妹的修为进境这般神速。不过短短十年时间,他便在交手中感到几分吃力,而清辞却显得游刃有余。
“小的时候,我和兄长一同接受继承人应有的教育。那时上代族长告诉我们,身为族群的领头人,须得舍弃私情,顾全大局。要将目光放得长远,要将眼界拓展宽广,要将整个族群的轻重利益尽数收入眼底。”妹妹清丽温柔的面容近在咫尺,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无论在何种境地之中,都应该将家族的利益放在个人私情之前,族群的力量要大于个人。同时,个人也不要妄想与族群顽抗,因为大众的力量将远胜于小我。”
盘山玉扇横扫四方的气浪拂动庭前辛夷,无形奔涌的灵炁在花瓣的点缀下拥有了形状。纳兰清辞小时候与兄长一同种下的辛夷花树,纳兰清言曾对外人夸赞,自己的妹妹恰似辛夷,温润清雅,既不过分俗艳,亦不天真稚弱。为了讨妹妹欢喜,纳兰清言曾在她目光所及之处都种上了辛夷花。
纳兰清辞一手高举,扬袖舞扇,气浪席卷着落花环绕在她身旁。
她转腕,开扇,“啪”的一声轻响,浮花被朱明烈火点燃,在她的眼眸中灿烈的盛放。
“就像涟漪会被海浪吞没,海浪会被更大的海啸吞没——族长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对吧?兄长。”
朱雀长鸣,烈火生息,纳兰家世代供奉的陵光君的虚影显现于清辞身后。意识到妹妹并非小打小闹的纳兰清言心中一凛,他翻转羽扇,扇面一转,绘在其上的图案瞬息变化,黑色的流水如画卷中迸出的水墨,随着羽扇的轨迹泼墨淋漓。他扬扇挥洒,羽扇破空竟有流水之音,纳兰清言身后也缓缓浮现出执明君的虚影。
漆黑的水流与炽烈的火花在空中对撞,蒸腾起大片雾白的气浪。朱雀神光作目,昂首清啸。玄武发出一声低沉的长鸣,似是不解自己庇佑的两个孩子为何会刀剑相争。
纳兰家的战斗亦似起舞,纳兰清言却毫无防备。他有说服妹妹的觉悟,却没想过两人会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黑水环绕而起的龟甲结界之外,庭院彻底化作一片火海。掀翻的桌案,打碎的杯盏,精致的点心滚落在地,细心养护的辛夷被火点燃。
纳兰清言的神情困惑而又不解,纳兰清辞却仍在微笑。
“兄长,你们现在是感到害怕了么?
“你们害怕掌门师姐身后那股高于‘家族’、凌驾‘姓氏’之上的力量,畏惧那即将到来的、更澎湃汹涌的海浪。”
——“众生。”
纳兰清言心中一震,心神失守的瞬间,玄武结界破碎。羽扇破开黑水,直抵纳兰清言的胸口上。
玄武与朱雀的虚影同时消散,烈火凉熄,黑水落地。
满地狼藉之中,兄妹二人沉默地对望着。“……确实,拂雪道君的理念何等光辉璀璨,你会被她吸引也不奇怪。”纳兰清言叹了一口气,他伸手轻轻推开纳兰清辞的玉扇,“但你要明白,清辞。你不能勉强所有人都成为圣人,这世上自私自利的才是绝大多数。人的立场是会变动的,即便现在有许多人站在拂雪道君身边支持她,为她摇旗呐喊。但当那些人品尝过权力的滋味,他们就会转过头来,成为背刺尔等的尖刀。
“为人兄长,我不想看你经历这些。”
纳兰清言低头,言辞恳切。下一秒,他的身形也砰然炸开,化作水墨砸落在地。
纳兰清辞猛然抬头,庭院上方的天空不知何时笼罩在一片水墨的波纹里。玄武的龟甲铭纹若隐若现,庭院的四方空间皆被封锁,内里的人看不见庭院外的景色。
纳兰清辞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是早就设下的封禁结界。纳兰家供奉天地四方之灵,除闻名天下的“四分阴阳扇”以外,以天之四灵为基础延伸而来的结界术与封印术在修真界也赫赫有名。纳兰家做了两手准备,若是不能说服她,便要强行将她留下。
兄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分辨不清方向,却又仿佛无处不在:“你且在此好好休息,无极道门那里,兄长会替你摆平。”
纳兰清辞摇了摇头,她凌空虚坐,盘腿入定。既然敢来赴宴,她自然会留有后手。让她辞掉内门长老之位亦或是将她拘禁肯定都是兄长的主意,毕竟族中长老可不会这么心慈手软。身为距离掌门师姐最近的人之一,没有人比纳兰清辞更清楚某些势力这些年来被打压到何种境地……
别说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了,只要他们一日不死,某些人恐怕会彻夜难眠,两眼一睁就是天明。
“唉。”纳兰清辞短暂调息后,探手入怀掏出通讯令牌,看着简讯苦笑自语,“……连先手调查都没到位,外道至少都会想办法断绝通讯,或是直接把魂给摄去。”
“……实力悬殊至此,竟还妄想阻止师姐前进?”
……
纪城,纳兰家。
亲手将妹妹封印在辛夷庭中,纳兰清言对于这个结果也算早有预料,但早有准备不代表不会感到心痛。
纳兰清言迈着稳沉的步伐走向主院,甫一步入庭院,他便看见湖畔莲台上对弈的两道身影。明明相隔不过一座庭院,辛夷庭中闹出那般大的动静,菡萏庭中的氛围却依旧安逸。青衣女子与玄衣男子相对而坐,两人面前摆放的棋盘战况激烈,已呈焦灼之势。
纳兰清言站在一旁静静地观望了片刻,将两人都不打算搭理自己,一声叹气后,终于还是决定打破这份宁静:“父亲,母亲。清辞她……”
“喏。”青衣女子头也不抬,只是朝纳兰清言的方向努了努嘴,“看你儿L子,委屈巴巴的,跟条落水的小奶狗一样。”
面容严肃的玄衣男子捻着唇上两撇修得齐整的胡子,思忖良久,才慎重无比地落子:“意料之中。”
清风拂动菡萏,碧水清波,莲叶睡荷。衣裙几乎与背景融为一色的青衣女子朝男子摊手,道:“这局是我赌赢了,给钱。”
玄衣男子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赌了?而且是这种一眼就能看出结果的局。”
青衣女子:“不管。我押了不中,你没反对就代表你押了中。给钱。”
玄衣男子:“……你还不如直接说‘给钱’,前面那句话着实多余。”
玄衣男子探手入怀,点出几枚铜钱放在女子掌心。女子也不刻意去数,五指一拢便将铜钱收入怀中。她不在意赢多赢少,她只需要赢。
收下这盘“赌局”的筹码,青衣女子的目光这才落在纳兰清言的身上:“行了,别丧着张脸。我早就跟你说过,清辞既然能被无极道门选为内门长老,那她的立场就决计不可能动摇。无极道门不会让贪生怕死的墙头草胜任这么重要的位置,那些能经受住岁月考验的庞然大物,哪有一个是蠢的?族人都已经看清的事实,反倒是你这个族长临到头还想不开,念头不通达。”
念头通达又如何?他难道还能对妹妹下手不成?纳兰清言不为所动,道:“就算如此,我也不可能任由族人对清辞下手。一个连自己胞妹都护不住的族长,日后在族内哪里还有威信可言?他们忌惮无极道门,想让族长去当这个出头鸟抵挡第一仙门的怒火,还想借清辞来试探主宗的底线,迫我退让,怎能让他们得逞?”
玄衣男子叹了一口气:“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纳兰清言负手而立,没有开口。纳兰家族传承久远,底蕴深厚,除了道统传承与土地财富以外,战力自然也拿得出手。偌大的纳兰家族有元婴修士三名,金丹十数,练气化神期的中坚战力也有百余名。无极道门固然是正道第一仙门,但各大世家也并非好捏的软柿子与省油的灯。一旦世家联合起来抵制无极道门的政令,即便是明尘上仙也没有苛责世家的由头。而当反对的浪潮声日渐增大时,拂雪道君的正道魁首之位还能稳当吗?
“纳兰家不会出这个头。”话虽如此,但纳兰清言并没有让族中子弟送死的打算,“但表明态度还是很有必要的。”
“族里是你三叔公那边跳得最厉害吧?”青衣女子悠然地落子,随手捡起一枚藕合糕丢进嘴里,“他引以为傲的孙子竟被旁系子弟击败,失去了进入家族秘境修行的资格。嗐,他那般溺爱自己的孙子,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还有脸到处吹嘘他孙儿L天资过人。这下可好,那旁系子弟不过是在白玉京中修习了半年,演武会上就把他的宝贝孙儿L打得落花流水。就这点水准还想领族中甲级俸,真以为他那张老脸很值钱?”
“族中风气确实需要整治。”纳兰清言也不是真的厌恶圣人,他承认拂雪道君的理念令人动容,但身为族长,家族的利益必须高于一切,“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清辞站在风口浪尖上,甚至被迫将刀刃指向族人。母亲,我不想有朝一日与清辞刀剑相向。清辞那么温柔,怎能让她背负向血亲举刀的罪愆呢?”
纳兰清言话音未落,青衣女子与玄衣男子便齐声叹气,无奈之情可谓是溢于言表。
“傻孩子。”青衣女子随手搅乱了棋局,终于抬头认真地凝视自己的孩子,“温柔的是你,不是清辞。”
“我?”纳兰清言不解。
“说什么不想让清辞对族人举刀,明明是你舍不得对清辞举刀。”青衣女子摇头,道,“你可知当年清辞为何要离乡远走?当真是族长之位的更迭与婚事之故吗?”
纳兰清言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反问“难道不是吗”。他很清楚,母亲既然这么说了,那真相必然不是他认知中的那般简单。
“十多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呢。你吓他做什么。”玄衣男子拾捡棋盘上的棋子,好心打了个圆场。
纳兰清言思忖良久,可惜时日已久,记忆染上了锈斑。他努力回想当年,却依旧没能找到答案。无法,纳兰清言只能朝青衣女子俯身作揖,恭敬道:“儿L子愚钝,还请母亲不吝赐教。”
青衣女子也不卖关子,直白道:“当年你和清辞一同接受继承人的教育,你负责接管的是族中龙头江水织造,清辞接手的却是族中义善义学之事,你可知为何?因为上一任族长觉得清辞过刚易折,不磨一磨她的性子,日后恐有天妒之患。”
“义善是块肥肉,任谁都想从中分一杯羹。”玄衣男子道,“但清辞却让那白花花的银子确凿无误地流入民间,那一年纳兰族治下甚至没有多少人因冻饿而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纳兰清言望向母亲,青衣女子比划了一个砍的手势:“意味着她必须剁掉所有暗中摸银的手,意味着她要与族中默认的潜规则为敌,意味着白银染血、人头滚滚落地。
“你‘温柔’的妹妹也就是在那时,得到了焚尽人间魑魅魍魉的陵光君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