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第51章】正道魁首 恨不相逢未逝时……
宋从心当然不是未卜先知,她之所以知道这么多,一部分是自己推测的,一部分则是灵希告诉她的。
返回客栈后,宋从心和灵希相对而坐,谈起关家这桩诡案,最终也唯余叹息罢了。
“你窥探过往之事,不会感到难受吗?”宋从心检查了一下灵希的眼睛,确认师尊和自己的封印都在,灵希能看见的东西十分有限。但在灵希突破金丹后,她刻意催动灵视时还是能看到一些堆叠的重影。在明尘上仙的安排下,灵希加入了暗门,利用自己的这份能力调查出了许多外道尘埋的线索,屡立奇功。
如今的灵希,在无极道门内算是彻底站稳了跟脚,不再是天书命轨中孤立无援的“女主”。
“我没事,师姐。”灵希坐在床榻上,任由师姐检查自己的眼睛,“不用担心,我分得清虚实。”
宋从心揉了揉灵希的额发。
灵希命途坎坷,平日待人疏离,即便在明尘上仙面前都不假辞色,唯独在宋从心面前才会显露几分情绪。
宋从心不知道灵希为何唯独对自己特别,但看着灵希的表情,她偶尔也会想起雪山长乐神殿中遇到的那个孩子。
或许是因为观看天书后的后遗症,继“世人皆欺吾师”之后,宋从心也对天书中的“女主”有种莫名的怜惜。她总觉得灵希像一只漂泊无依的风筝,若不多系几条线将她牵住,一转眼她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看着灵希一点点地走出自己既定的命运,认识书中不认识的友人,结下书中不曾缔结的羁绊。宋从心宽心之余,也有几分“我所做的并非无用之功”的欣慰感。
毕竟明尘上仙太过强大,宋从心无法从师尊身上观察出自己带来的变化。
宋从心再次摸着师妹的脑袋出神,灵希也乖巧被撸。算着时间,师姐也差不多该回神了,灵希才道:“师姐试探出结果了吗?”
“……嗯,情况不算很好。”宋从心回过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提起茶壶给自己冲了一杯茶。
“先前的推断果然没错,那位被称为‘刑首’的玄衣使怀抱的匣刀果然也是一件缄物。”
第一次在楼梯口与玄衣使狭路相逢时,宋从心就注意到了隐刃怀中的物什。那柄匣刀气息诡谲、深不可测,以宋从心如今的境界竟也看不透那物什的来历。为了一探究竟,宋从心暗中提点隐刃,并引导玄衣使深入调查关家诡案。如愿目睹了刀刃出匣之后,宋从心得到了刑天司相关的情报,也摸清了这件匣刀的来历。天书对斩执刀的标注,让宋从心心中一沉。
[缄物:斩执刀拾之叁
箴言:“幽冥无回,断贪嗔执想。”
濯无何乡水冶炼之利刃,取神树枝干铸其匣身,受封神前,净罪愆,斩因果,断轮回。
冥神骨君御赐神刀,金册陈铭,位列拾之叁。
封存“惩罪”之咒言,被此刀判死之物,二界除名,消弭于天,不入常道。
其思其念则化作流水,聚于无何有之乡。
于天殷子民而言,断却往生,不入神国,此乃十恶之罚。]
宋从心不知何为“无何乡”,但被斩执刀所戮之物将不入轮回,也无法前往骨君的神国。对天殷人而言,这是最重最恶的刑罚。
而“位列拾之叁”,意味着天殷国中这类缄物至少有十二柄。一件缄物都能将一个小国祸祸得底朝天了,天殷国居然有十二件。
斩执刀,加上关家庄中收缴来的铜钥,算下来,她们才刚刚踏入天殷,便遇见了两件缄物。这可不算什么好兆头。
正如宋从心和明月楼主先前猜想的一样,天殷国不仅在私下供奉着留顾神,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驭使骨君的神权伟力。冥神骨君不仅掌有天殷国的实权,甚至还能赐下缄物干涉常世。虽然不知道这种渗透到了何种地步,但显然,冥神骨君的信仰已经如同一棵扎根大地的老树,与这片土地纠缠颇深。
“师姐是想彻底祓除永留民的道统吗?”虽然宋从心神色淡然,但灵希还是隐约察觉她有心事,不禁问道。
“不。永留民的道统已经根深蒂固,想要动摇其根基恐怕需要无比漫长的时光。”宋从心摇了摇头,见灵希似有不解,便耐心地解释道,“冥神骨君的道统严格来说并非外道,而是中州地域衍生出来的文化的一种。祂的存在断绝了神舟大陆的死生轮回,对其子民而言却是王道正统。上清界的决断遏制了留顾神信仰的蔓延,却无法阻止中州子民私下供奉。这一路走来,你想必也深有所感。”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无论背后掩藏着何种真相,姜家为中州子民缔造了国泰民安的盛世,这是无可否认的。
“就譬如关家诡案,这起惨案背后,究竟何人有罪呢?”
是痛失二子的关家主母,还是掩埋真相不愿让主母再受心伤的刘婆?是被人心牵绊不分善恶的地祇,还是最终揭露一切的刑天司?
谁都没错,不过是天意弄人、造化人心的结果。
若是能够稳定眼下的局势,宋从心已经做好手持九州列宿,和中州进行意识重组、文化洗牌的持久抗战了。
“我不关心那些,我只在意师姐。”灵希垂眸为两人的空杯斟茶,“师姐此行去往中州,所为何事?”
“查清楚中州与白面灵合作的缘由。”宋从心并不瞒着灵希,但真话却不说尽。此次前往中州除了参加恒久永乐大典以外,宋从心还想查清楚灵希身上魔族血脉的来历,看看有没有能够缓解劫浊的办法。同时,调查一下白面灵与永留民合作的最终目的,规避可能到来的天地大劫。
不过,这些没必要说得太过清楚,天塌下来有长辈顶着,灵希背负的已经够多了。
“此间事了,休息两日后便启程吧。”
宋从心和灵希各自回房,宋从心这才将粟米珠中闪烁不停的通讯令牌拿起。与明月楼达成合作后,宋从心重新组建了一个六个人的聊天群。这个聊天群里有宋从心、姬既望、梵缘浅、楚夭、明月楼主以及灵希。梵缘浅已经开始自己的朝圣之旅,楚夭依旧二天两头找不到人。但通讯令牌的便捷还是将这些天南海北、各自忙碌的天骄串联了起来,他们会在群内互通情报,分享趣事,偶尔报备一下自己的行程,让友人知道自己去往何处。
毕竟不管怎么说,大家也是一起吃过饭的交情了。
这个时代的友谊是“车马慢,书信难”,也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即便许久不曾见面的友人,感情也不会因为距离遥远而变得生疏。
聊天群内发话最多的依旧是姬既望,哪怕是看见一条颜色好看的鱼他都要用留影存下来分享。不过近年来海上贸易的推行忙得人不可开交,姬既望旺盛的倾诉欲也从一天上百条减少到一天十几条。不过比起聊天群内的其他人,他还是说话最多的水龙王。
宋从心拿起令牌一看,发现聊天组里还挺热闹。
【梵缘浅】:我已抵达天干山地髓窟,即将进入变神天,届时可能收不到简讯,还请诸位万勿担心。
神舟各地都有能够进入变神天的入口,这些入口大多深埋地下,受地下水、岩浆与魔气的腐蚀而呈现出坑坑洼洼、九曲回环的地质地貌。越往深处去,魔气便越发浓重,大片炽热的岩浆与毒气组成生命的禁地。元黄天的生灵难以跨越这天然的屏障,变神天的魔物害兽也无法从中爬出。
世人认为地下流淌的岩浆是地母的骨髓与血液,所以这些隔绝两界的地窟被称作“地髓窟”。
想要顺利通过地髓窟,金丹是最低的门槛。体内已经自成循环的金丹修士不惧毒气与烈火,但这也不过是最基本的硬性条件。变神天环境险恶,火山地裂,魔物遍地,实力稍有不济便可能被魔物所害。更别提变神天毫无秩序可言,邪修魔修杀人夺宝、弱肉强食之事不在少数。因此,正道规定“道门元婴、佛门自觉阶(罗汉阶)”才被允许独自前往变神天。梵缘浅也是突破自觉阶后,才决心前往变神天。
宋从心不知道梵缘浅对其师哥究竟有何执念,但据说梵缘浅出生自变神天,是被上一代佛子抱回来的。
两代佛子之间或许有很深的因缘,但梵缘浅不说,宋从心也无意追究友人的往事。
【拂雪】:一路平安。若有需要,随时开口。
【姬既望】:一路平安。我也准备出发前往梧州,商谈一些合作事宜。
【拂雪】:无事吗?
【姬既望】:不过离开一段时日而已,无事。
宋从心与友人聊了几句,就在这时,通讯令牌内突然跃出一串奇怪的简讯。
【楚夭】:**!*****!
“?”宋从心感到困惑,不明白楚夭为何会发这一串乱码。她正想询问一二,却见卷轴上疯狂倾泻下一堆乱七八糟的字符。
【楚夭】:***!****,*******!
【姬既望】:?楚道友,你在说什么?
【楚夭】:**!
【姬既望】:……看不懂,你是写错字了,还是传讯出问题了?
【梵缘浅】:楚檀越莫不是去了通讯受限的地方?
梵缘浅的话提醒了宋从心,九州列宿和地脉网链结了神舟大陆,但有一些地方还是难以波及的,譬如深海,譬如变神天。如果楚夭去了这些地方,地脉网的信标有一定几率能收到信号,但因星纹的律动不稳,转译过来的文字会出现紊乱。
想到楚夭那个海阔天空任鸟飞的性格以及随时出现在神舟大陆任何地方的洒脱,宋从心有些心神不宁。她当即将楚夭的信号发回中心塔,让人调查楚夭的信号坐标。自己则将通讯卷轴往桌上一铺,提笔开始解析星纹的符号。
约莫半个时辰后,宋从心终于将楚夭紊乱的简讯捋正,但内容却看得她心中一凉。
[救命!谁来救救我!]
[要死了!我不行了,我的火要熄灭了!]
[救命!]
……
[我在变神天,周围雾蒙蒙的,具体方位不明。一群崽种跟疯了一样拼命追杀我,我也不知道自己逃到哪里。]
[我的魂火快燃尽了,很快就要进入沉眠。我会找一个地方躲起来。挚友啊,你们若是找到我,记得把我捞回去!]
楚夭苦中作乐地写下最后的简讯,眼前阵阵发黑。
她粗鲁地擦拭了一把鼻腔眼角不停淌下的血水,血肉模糊的手掌握着短匕,因用力过度,刀柄几乎镶在了肉中。僵木的五指已经无法舒张,轻轻一扯便是万蚁噬心的痛和痒意。看着卷轴上的星纹逐渐黯淡下去,楚夭连忙胡乱将卷轴塞进自己的衣袋里。她不敢在原地停留,挣扎起身,继续向前走。
楚夭心想,这次恐怕是真的栽了。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落得这个下场倒也不算意外。
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两米以外已经看不清建筑的轮廓。天上无星无月,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变神天,一切生灵的禁地,魔物与害兽的乐园。
楚夭已经与追在她身后的那批人马纠缠了许久,她不知道自己招惹了哪方势力。或者说她招惹的势力实在太多,她自己都记不得了。这队人马穷追不舍,即便几次二番被楚夭打退,没过多久依旧会集结人马再次追来。他们似乎拥有追踪敌人踪迹的术法,能精准捕捉楚夭的气息,划定她逃亡的路线。
不知道是不是楚夭的错觉,她总觉得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多。而且这些人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不像是散装组织,倒像是谁家的军队。
敌进我退,敌疲我扰,两面夹击,四面包抄……与这些追兵斗智斗勇到现在,楚夭也已油尽灯枯。
身心俱疲倒还是其次,更要命的是,她的魂火快要熄灭了。
“唔……如果有好好练功,学两手法术就好了。”楚夭用帕子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大雾深处,“不、不对,现在学术法也来不及了……
“唉,如果这阴森森的鬼地方能天降一个美男子……”
楚夭碎碎念地安慰自己,但虚弱与冰冷还是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浓重的迷雾与昏暗的视野让她看不清周遭的建筑,楚夭迈上台阶,台阶两侧陈列着一樽樽肃穆的青铜人像,但楚夭无心去看。她一步步地朝前走去,没有回头。
一阵阴风袭来,拂去浓雾。
台阶两侧耸立的鬼卒铜像,突然整齐划一地转动了眼珠。
祂们一动不动,突出的眼珠却斜晲着艰难爬梯的背影。四下寂静无声,唯余献给死亡的静默。
长阶的尽头,一座巍峨庄严宫殿隐在浓雾之中 红衣已被鲜血染透的女子一无所知。
她踏上最后的台阶 发出一声长叹;她看见了内殿 以为自己找到了栖身之所。
“好空旷啊。”楚夭步入内殿 她已精疲力竭 无力思考 只想尽快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躺下。
恍惚间 楚夭好似看见殿中摆放着一处“软榻”。几乎没有多想 她直接扑在了“软榻”上。
“咯嚓”一声 楚夭这一扑 并没有结结实实地倒在木板上 反而撞开了“软榻”的顶部 摔得头晕眼花。身下传来丝织物柔软又咯人的触感 扑鼻而来的幽幽檀香。楚夭咽下一口血水 强撑起身抬眸一望。那哪里是软榻?分明是一口棺材。
魂火摇摇欲坠 凄冷噬心吮骨。楚夭一直以为只要“活够本”了 死亡便没什么好畏惧的。
但当死亡真正降临时 她才发现 自己果真是个俗人。该怕的 还是会怕的。
“哎呀呀 让我来看看究竟是哪里来的小倒霉蛋。”楚夭似哭似笑 破罐破摔地将半掩的棺材板掀开 含泪掐着嗓子道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 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前世有缘 所以你这棺椁今日得分我一半——”
楚夭拿腔作调的怪声 在棺材板掀开的瞬间戛然而止。
通体暗红色的丝绸做底 一具莹白如玉的尸骨安静地陈列在棺椁之中。这具尸骨一眼便能看出生前身份显贵 他戴着一张黄金假面 身穿绣着九条金龙的玄色长袍 腰封、鎏冠、佩饰一应俱全。随葬在旁的还有一柄重剑 剑身古朴厚重 遍布篆字 剑柄上系着一颗灿若明月的东珠。
棺主人躺在暗红色的丝绸锦缎之间 手骨交错置于腹前。明明只剩一具白骨
却有种不怒自威的王者气度。
——“咄” 濒临熄灭的魂火猛然拔高了一节。
已经半死不活、油尽灯枯的楚夭突然打挺 她含情脉脉地捧住棺材主人的手骨:“这位郎君~不知你姓甚名谁 家住何方啊?”
“……”殿内安静如死。
“郎君 看看你这手骨 苍劲有力;看看你这腿骨 修长笔直。哎呀 寻常人死后尸骨都会发灰发黄 唯独郎君你与众不同。看看这俊雅的骨相 看看这宛如美玉的骨质 这是不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果然美人在骨不在皮!这话简直就是写来夸赞郎君的!”
“……”
“天啊郎君 只剩一把骨头了都能看出你生前必定风姿绰约 威仪不凡。呜呜 真是恨不相逢未逝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