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第54章】正道魁首 永乐城中水千丈……

以拂雪道君的身份受邀参加天殷国的恒久永乐大典,于情于理,国君都应该出面相见,设宴以待。

然而,自宋从心和灵希抵达天殷之日,姜家那位国君从未在人前露脸,接待宾客之事一力由姜道君操持。虽然宋从心并不在意,姜家的礼遇也做得尽善尽美,但国君不露面一事终究是避不开的问题。无论天殷执掌实权的人是谁,但它明面上地位最高的领袖是姜恒常与其兄长姜胤业。

即便只是做个面子功夫,姜国君也有在宾客面前露面的必要。

关于这一点,感到疑惑的来宾不在少数。来宾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却都被姜家打太极一样推了回去。不仅姜国君没有露面,姜家的族老们也闭门不出,据说是在筹备即将到来的恒久永乐大典,要提前百日进行静修斋戒。姜恒常同样是大典的司仪,她负责的是“奉礼”一环。

所谓“奉礼”,乃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传统,又称“百物朝贺”。古时,各地郡守会向主城献上当地兴盛的代表物,譬如金银玉器、五毂粮食、铜铁造物。这些象征国力强盛的代表物会奉在神坛案头,由司仪择取祭物将其投入火中。古时人们相信,人的魂灵自烈焰而来,火焰有通晓魂灵、沟通上苍的神力。火能驱逐荒野的害兽,能点亮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所以,人族先祖在留予子孙后代的传承中写下火焰的神圣。

人死后,留在人世的生者会焚烧纸钱、纸作的财物,奉礼这一环节的主旨便是将人间百物献给上苍。

其中,最重要的祭物是象征田地丰饶的五毂、象征兵强马壮的青铜造物,以及象征君王贤德的玉器。

前者为祭物,后两者为供物,供奉之物无需焚烧。此次大典,天殷准备的供物是高达百丈的青铜树、问天九鼎以及重宝九龙青玉国玺。

天殷来宾众多,但能让姜家道君亲身相迎的宾客只有拂雪道君一人。之后,姜恒常投身忙碌的大典预备工作中,接待宋从心和灵希的工作让渡到年岁尚幼的姜严头上。外人见了议论纷纷,宋从心本人却不在意。她和灵希二人在姜严的陪伴下走遍了永乐城,姜严是个生性认真的孩子,即便宋从心的身份地位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但他还是尽责地完成姜恒常交予他的任务。他依照以往天殷皇室接待贵宾的待遇招待拂雪道君及其师妹,但看了一场歌舞后,姜严就被宋从心拎到郊外考校武艺了。

姜严天生武骨,是姜家新生代中资质最为出众的子嗣。年纪轻轻武功便已臻化境,除天赋异禀以外,姜严本身的心性也十分过人。

姜严想稳住世家公子的体面,代替姜道君以东道主的身份招待贵宾,但很接地气的拂雪道君却告诉他不必忙活,有空观看歌舞还不如去演武场比划比划。

姜严觉得这于礼不符,委屈得团团乱转。但被宋从心考校了几次武艺后,姜严便红着脸喊宋从心“老师”。宋从心好奇地观望了一阵,发现姜严这孩子似乎很容易害羞,一害羞就会脸红。他年纪小,脸皮子嫩,又有点婴儿肥,看上去比实际岁数还要小上好几岁。姜严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外貌实在难以服众,因此戴上面具化身玄衣使“隐刃”后,他总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开口说话也会特意压着嗓子,好让自己显得更加成熟。

但只要关系混熟后就会发现,姜严这孩子其实是个话痨。说话语速飞快,像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或许是天性早熟,姜严与同龄孩子合不来,成年人又会因为年龄而轻视他。平日里憋得很了,遇到宋从心和灵希后,短短不到半个月,姜严便从世家公子变成了小炮仗,将自己的情报卖得干干净净。

对此,宋从心的良心隐隐作痛。她手里还拿着人家小孩相赠的长命锁呢。

姜严是定山王的养子,父亲是定山王的旧部,母亲是一位玄衣使,血缘上算是姜家旁支。然而,数年前一场战事,姜严的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救灾平瘟时身染疫病而亡。临终前,还在襁褓中的姜严被托付给了姜恒常,后被定山王收养,成为了定山王的义子。

姜严生于天殷动荡之时,父母的遗愿是希望他平安健康的长大,哪怕一辈子只是个平凡的孩子。但姜严资质不俗,又不甘心一辈子只当一个承沐父母遗泽的纨绔子。他自幼时便追随姜恒常习武,姜恒常又是个心大的,姜严如此有志气她只会拍手叫好,绝口不提旧部的拳拳爱子之心。定山王无奈,只能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红绳银锁,是定山王赠予义子的礼物。他告知姜严若有一日有幸遇见可以托付信任之人,便可将其作为友谊的信物。

姜严说起此事时,稚嫩的面容上是掩盖不住的认真之色。柳家兄妹救了他一命,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虽然眼下他不能袒露自己的身份,但终有一日他会对故友坦诚。而对这时的人们来说,只要短暂交心、观念相同,那便是一辈子的友人。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宋从心听罢只觉得良心再次作痛。这回,她甚至觉得兜里的长命锁都变得无比烫手。

经由姜严之口,宋从心也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姜恒常与长老阁之间可谓是积怨已久。改革派与守旧派之间的争斗经年日久,而本应稳坐钓鱼台看双方相斗、玩弄权衡之术的皇帝在其中却没有多少存在感。姜严说君上沉疴日深,很久前便不在人前露面了。

在意识到拂雪道君如传言一般襟怀坦荡,姜严很快便放下了心防。宋从心询问起天殷的风俗人情时,姜严也不吝解答。

在姜严的口中,宋从心得到了“活遗体”与“死生葬”的另一种注解。

天殷注重死生葬,“葬者,藏也,乘生气也”。天殷国人相信死后只是前往另一个世界,阴阳之气蕴养万物,人也是阴阳之气构成的。人之子承继父母的骨血,自然也是父母体内的生气所化。先祖会庇佑子孙后代,两气之间会相互感应。“本骸得气,遗体受荫”,故而子女是父母留在人间的“活遗体”。

阴阳之气会消散于世,尸骨能否被“藏”好将决定子孙后代能蒙受多大的荫蔽。以此衍生出来的仪法,便是死生葬。

这其中有许多门道,活遗体居住宗祠、族地是“阳宅”,逝者长眠的坟地是“阴宅”。阴宅与阳宅之间的气会相互影响,所以死者的坟地要看风水,祖庙的选址也是重中之重。其他地方的人也看重风水香火,但却没有一个地方像天殷这般偏执,甚至出台了相关的律法,设立了专管“阴财命金”的地金署。

在天殷国境内,死生葬仪并不是一种礼仪传统,而是被写进律法里受国家拥护的制度。

“冥神骨君对天殷的影响过于深远,如姜严这样的年轻人即便没听过骨君之名,但只要敬奉这份制度,就是冥神的信徒。”

灵希告知宋从心自己的见解时,宋从心却在思考另一件事。她沉吟道:“灵希,你说,骨君收集子民的灵魂是为了什么?”

真的是为了所谓的长生?宋从心不太相信。

“……师姐,不论是神明还是君王,祂都需要黎庶。”看着自家师姐不自觉出神的表情,灵希在宋从心面前单膝跪地,握住了宋从心放在膝盖上的手。虽然师姐不曾注意,但灵希发现她思考事情时总是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时候的师姐有种远离尘嚣的宁静,却也比其他时候好懂。

灵希以蹲身的姿态仰头望着宋从心,尽量将语气放平:“信众之于神祇,好比基石之于宫廷。子民越多,为神祇铸造神座的愿力便越强,其神权的拂照范围也越广。师姐,若是天殷国人都不入轮回,而是在死后进入骨君的神国。那长期以往,会有什么结果呢?”

不等宋从心回答,灵希便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拥有灵性的魂灵需要经历漫长的砥砺,虫孑走兽想修成人身也需要机缘与契机。若天殷在神舟大陆上开了一个口子,这些灵魂源源不断地流失,皆被骨君收入囊中。那终有一日,神舟大陆的人族将不复存在。”

灵希拢着宋从心的手,语气加重:“神舟大陆也将不复存在。”

宋从心抿了抿唇,她知道灵希说的是实话。但她还是摸了摸灵希的额发,道:“不要再探寻彼世的秘密了,灵希。你要活在当下。”

自从灵希使用灵视窥探了霖城关家的过去后,她那双本已被封印的眼睛又隐隐有失控的征兆。宋从心不知道灵希是有意放纵,还是中州这片土地与灵希的血脉产生了共鸣,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事。只能说幸亏灵希在彼世遇见的两位老师良心未泯,限制着她探寻异界的脚步。否则灵希越深入彼世的秘密,就越容易在时空中迷失。

宋从心时刻关注着灵希,她知道灵希这段时日有些衰弱。她试图将灵希扶起,叹气:“你最近又看到了什么?”

灵希不肯起身,反而趴在宋从心的腿上,像孩童一样将脑袋搁在手背上,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不想说?”

“不。师姐,你明白……就是什么都没看到。”

宋从心隐有了悟,灵希的眼睛能看见有、有无与无有之物,既过去、现世、彼世三者的视野重合。灵希看不见,也就是意味着天殷在彼世不存在。彼世那四极废、九州裂的境况,天殷国之不复也实属正常。但若是连过去的景象都看不到,莫非是永乐城过去存在的痕迹被某些东西掩盖了?

想要探寻冥神骨君的跟脚,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虽然灵希已经成年,修士也无需睡眠,但宋从心还是像哄孩子一样把她哄回房间睡觉。在师弟师妹面前,宋从心一直都是这样温和又无甚攻击性的样子。人的名树的影,无极道门年轻一代的弟子对前人是高山仰止、景行景止,但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他们都会发现拂雪道君性情宽和,只要不触犯底线,掌门都会耐心纠正弟子的过错。

身居魁首之位,公私分明,恩威并施。

“尊上。”灵希回房后,宋从心独自一人倚在窗边,藏匿在暗处的人影这才现身,单膝跪地施行一礼。

“不必多礼。”宋从心不喜别人跪她,但继任掌教之位后,无极道门年轻一代的弟子都是她的记名弟子。上清界中修习明尘上仙传承道统以及琴剑之道的修士都要喊她一声“老祖”,白玉京建立后,她对天下有布道之恩。若不以尊卑论处,仅以师承论之,宋从心还是得受这一跪的。

“告诉我天殷国内的境况。”

在调查天殷国情报这方面,宋从心用的是最传统也最安全的方法,没有动用地脉网传播情报。一来中州的九州列宿有姜家参与其中,二来还在起步阶段的九州列宿不可过早染上政治权谋。宋从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才以一种不引人瞩目的方式将钉子安插进中州。

这些暗处的筹谋与手段,宋从心并没有动用无极道门的势力。她选择了普通人作为探子。

起初宋从心只是想建立一个类似明月楼的情报门,虽然与明月楼主达成了合作,但总不能所有情报都向楼主伸手。宋从心拥有九州列宿这个明面上的情报网,也需要发展一些暗处的耳目。暗门倒是专精此道,但暗门专司调查外道情报,严防上清界的渗透,侧重点在上清界。而宋从心另起炉灶建立情报门的目的则在于把控天下之势,她心知这世间绝大部分祸事都起源于人心幽微之处。

宋从心调动平山海,组建了情报部门,却没想到响应者众。

宋从心是舍得放权的人,她将情报门的组建交予他人后便不再过问。等到第一批情报交到宋从心手中时,宋从心才错愕地发现那些自愿成为斥候的义士竟是抱着必死的觉悟为她效忠的。普通人易容被抓容易露出马脚,所以他们伪装身份时采用了最决绝的方式。这些探子削薄了面骨,磨掉了指纹,用哑药毁了嗓子,他们甚至抛弃了过往的名姓,连亲族站在自己对面都不肯相认,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大业之中。

宋从心一开始得知此事时颇为震怒,以为情报门的管理者逼人就事。但一通排查下来后才发现,这些义士竟然都是自发行事,没人逼迫他们。

查清真相后,宋从心沉默了很久。她在上清界长大,险些忘了这是个“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时代。

这是一个为报君恩能吞碳漆身、流尽血泪只在恩主仇人的衣袍上划几刀的年代。

凡人没有移山倒海的伟力,但他们迸发出来的狠劲却让宋从心都觉得触目惊心。她一直坚信应当以利驭使下属,却忘了这世道也会有人为义而死。

她不能对那些慷慨赴死的义士们说“这是错的”,若他们付出一切却换来一场说教,那将是何等的痛苦?宋从心所能做的,是利用好他们的牺牲。

宋从心闭了闭眼,全神贯注地聆听线人的情报。

转世至今,宋从心觉得自己也变了许多。埋在天殷国内的暗桩是三年前布下的,线人带回了十分重要的情报,比姜严口中套出来的情报还要详尽不少。线人告知宋从心,姜国君确实积劳成疾,缠绵病榻多年。目前朝中掌管实权的是姜道君姜恒常,但线人却发现,姜恒常看似与长老阁多有摩擦,但她所做的事基本都是长老们默许的。

“姜道君与长老阁对立,但长老阁并没有将姜道君视作敌手。天殷国的实质掌权者并非姜国君,而是姜家大长老阴氏。”

线人的情报,与明月楼主赠予的情报对上了。姜家长老阁之首,大长老阴守安,一位低调无名的分神期修士。虽然这位姜家大能隐姓埋名,无论上清界还是元黄天都早已没有了他的传闻。但根据明月楼给出的情报,姜家大长老阴守安是天殷国的开国功勋之一,早年追随若水神妃金凫帝,后帮扶金凫帝之独子。他建立了长老阁,定立了天殷最初的律法,可以说是天殷立国的基石。

但这位大能,在如日中天之时急流勇退,辞别繁华,隐于幕后。自那之后,无论是大小仪典还是天景雅集,阴守安都不曾于人前显露行踪。

对于阴守安,即便是明月楼也只能调查出这样简陋久远的情报。

线人陆陆续续又说了很多,譬如天殷各地的粮价略微上涨,疑似灾年不良商贾囤粮;天殷各郡供奉的祭物遭山匪抢夺,定山王奉命带兵平叛,护送其他队伍入京,因此没能及时调兵折返;近年来神舟各地爆发战乱,中州受外界所扰,被姜家镇压的氏族与前朝旧部都有复叛的迹象,刑天司玄衣使授命代天子巡察,镇压叛乱……

“……原来如此。”宋从心思忖道,“辛苦了,这些情报十分重要。”

探子矜首敛眉,面巾遮挡了他大半张面孔。但听了这句平淡的夸赞,自认严刑拷打也能面不改色的青年一时竟难掩动容之色。

“还请尊上指明迷障。”探子再次垂首,他们受命调查天殷国内支离破碎的情报,但他不知道尊上能从这些情报中看出什么。但尊上目光长远,眼界非凡,所能看到的东西必然比他们看见的更为辽广。探子不惜厚颜相求,只有学习归纳这其中的道理,下一次调查情报时才能更加精准稳当。

宋从心不知线人心中所想,但她不吝指教:“姜道君与定山王,意在谋反。”

反?为何要反?天殷的国君是姜道君的双生兄长,这谋反又从何提起?线人先是困惑,很快又恍然:“平叛与巡察是为了掩人耳目?”

“一半真,一半假。至少定山王养子姜严那边是真的,他对此一无所知,真以为是代天巡察。”宋从心翻阅线人递上的情报,将其逐一记下后随手一捻,纸张便在她手中无风自燃,“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测。姜恒常或许有其他目的,毕竟就目前现况来看,她实在没有谋反的必要。”

“亦或者说……”宋从心斟酌了一下语句,“她准备,反抗什么?在此次恒久永乐大典之上。”

线人也是这么想的,他没有往谋反的方向上去想正是因为姜家道君身居高位,本就没有“谋反”的必要。但道君做出如此决断,必然是有其深意在的。探子心中记下此事,临要告退时,他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尊上,另外还有一事。我等在调查皇室的途中,发现还有另一股势力在调查姜家。这股势力十分强大,且在谍报方面浸淫颇深。为了避免冲突引起天殷警觉,我们只能暂时退避。很抱歉,没能查出对方的来历。”

“不怪你们,当以自保为重。”宋从心摇了摇头。她手头的这支情报组织建立不久,从头到尾都没有借助过无极道门的势力,即便是奉剑者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如此稚嫩的组织,如早春萌芽的绿草,自保尚且不易,没有与任何势力相抗相争的必要。

“此行回去后,你们便正式更名为‘飞芦门’吧。”

郁郁荻花,袅袅芦苇。临水河岸之上,随晚风天光起舞的凄清苇荡。

躬身告退的线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眶微湿:“……是。谢尊上。”

谍报人是行走长夜的不归人,即便因暴露身份而死,尸骨也不能被认领归乡。他们是路边无人拾捡的遗骨,又被称为“夜不收”。

但现在,他们拥有名字了。

……

线人离开后,宋从心整理手中所有的情报,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飞芦门没有查明另一股谍报组织的来历,但宋从心从线人只言片语的描述中推断出另一股同样调查姜家的势力,恐怕是明月楼。

按理来说,明月楼暗桩众多,眼线遍布四海,宋从心本不该对此感到奇怪。但明月楼动作那么大,大到宋从心手中这支暂时还不成气候的情报门都察觉出一二动向,便足以证明这次的行动不仅仅只是寻常“暗访”。

“天殷可真是热闹。”宋从心扶额,想到目前不知道身在变神天何方的梵缘浅与楚夭,不由长叹。

在一片暗潮汹涌之中,天殷百年一度的恒久永乐大典,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