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蓬莱客

第39章



皇宫西北角的含英门外有片广阔平地, 附近驻有羽林卫的营房。平日,这里除了用作皇家击鞠戏乐的 场,亦是羽林卫操练演武的校场。羽林卫除日常操练, 每个月的月底, 按照惯例会在这里举办一次竞武, 其中的重头戏,被称为“十人突”。

所谓的“十人突”, 就是十人围攻中间一人, 倘若中间的人能突围而出, 则可晋位。

羽林卫里等级森严,晋级不易, 所以这听起来非常诱人。但在实际中, 过去整整两年的时间里, 无一人能成功突围而出。

之所以如此难,是因为当初设置十人突的目的便是选拔杰出精英, 全程实打。围攻的十人, 除了不操刀剑等能够形成开放伤口的武器之外,可用任何武器任何招数对闯关人的任何身体部位发动攻击。不止如此,这十人亦非泛泛之辈, 皆精选而出的猛士,故这两年,闯阵者不但无一成功,还动辄落下伤残, 甚至有一人因为受伤过重,当场呕血身亡。

已经半年了, 十人突形同空设,再无人敢冒险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前程。

但在今日, 这里却再次响起久违的喧杂之声。

几名身着软甲足踏乌履的羽林郎相互对望,暗使了个眼色,齐齐包围推搡一人,强行夹着他往场地而去。

这名被推搡的羽林卫郎皮肤微黑,身材高大,又带有青年特有的瘦劲与矫捷。此刻被人夹着无法脱身,被迫往十人突的场地而去,周围的羽林郎们纷纷围了过来观看,见状,非但不加阻止,反而起哄不断。

这名卫郎便是崔铉,入羽林卫还不到一个月。

羽林卫里等级森严,崇拜强者,且羽林郎多出身京都世家子弟,相互抱团已是常态。崔铉到来之后,被人得知他来自边陲河西,不过一罪官后裔,出身本就低微,又不合群,整日除了操练一言不发,更不去逢迎交结周围的人,很快就被孤立排挤。

今日逢月底的竞武操练,这几名羽林郎是受了上官家七郎的指使。七郎恼他对自己不敬,叫人故意将他推入十人突场地,存心让他吃个大教训。

崔铉很快就被推到场地边缘。

他的足底抵住黄泥地,不欲进。

“入!”

“入!”

“入!”

羽林卫们已许久没见人入圈挑战,兴奋起来,齐声催促。

“你给我进去罢!”

上官家的七郎伸手用力一推,崔铉打了个趔趄,一下被推入场地,待站住脚,发现自己已在包围圈中,十名武士手执棍棒,将他围住。

“打!”

“打!”

“打!”

周围全是二十左右的少年人,个个好勇斗狠,见状揎拳捋袖,再次齐声催促。

到处都是人。崔铉犹如被阵阵海潮包围的一叶孤舟,在重重的声浪之中,孤身立在中央。

他望向对面那几名面露得色的郎卫们,牙关渐渐紧咬,忽掉头,在众人发出的狂呼声中,走到武器架前,抓起一支一头系着连环铁锁的盘龙棍,回到场地中央。

十人也不多说什么,立刻朝他攻来。

周围的呼喝声变得更大。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场中弥漫了十几双足步扫踏而出的飞扬尘土。棍棒和铁链交错,夹杂着重重击打在皮肉上发出的闷棍之声。

崔铉吃了七八乱棍,被打得跪趴在了地上,嘴角流出鲜血。

头被不知哪个武士的脚给死死地踩在了地上,脸压入黄泥地,无法动弹,耳边更是充盈着排山倒海般的讥笑之声。

崔铉闭目,眼前仿佛现出自己被囚在内府黑牢里遭受痛楚拷问的一幕,猛地睁眼,目眦欲裂。

催逼他上场的那几名郎卫正幸灾乐祸,笑声狂荡,等着他求饶,认输下场,待发现他非但没有退出,突然倒卧在地,手中盘龙棍的铁锁猛地扫向他近旁的武士,三四人的腿登时被铁锁紧紧缠住。

他大吼一声,奋力一扯,那几人摔倒在地,滚做一堆。

周围的呼喝和嘈杂声渐渐消失,只剩场中恶斗发出的棍棒铁锁之声。郎卫望着场中那个身陷包围却双眼血红状若疯虎的河西少年,表情也从得意转为惊诧。

崔铉凶悍无比,连续过了阻拦自己突围的七八人,硬生生地用肩背再次吃了几下重棍,再次暴喝一声,挥动铁锁,狠狠缠住了面前一人的脖颈,将他拖倒在地,与此同时,用另头棍端,在她那日迫于情势,做了新的决定之后,等待婚期的这段时间里,她天天都睡得很好。

既然定好目标,往后也有了明确的行事方向,那就没什么可忧虑了,随机应变,尽力而为。

她在婢女的服侍下,玉体裸裎,浸入浓郁的香汤中沐浴,又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梳好头,高髻宛如惊鸿展翅若飞,最后在贴身的素纱单衣之外,穿上层层繁复的大婚礼服。

黄昏日暮,迎娶吉时将到,郭家的前庭隐隐传来鼓吹振作的喜庆之声。

她站在窗前的一片夕影里,让美婢捧着大镜,她对镜,最后整理着鬓发。

花影朦胧,淡霞色的绛红帐前,镜中玉人身着亲王王妃的花钗翟衣,瑜玉双佩,抬手时,衣袖亦不胜肌滑,倏然垂落,堆积肘弯,露出一段雪白玉腕,那腕上套着两只金镯,随了她不经意的抚鬓,发着烁烁的耀目明光。

皇室派来的迎亲万福女长辈是宗室亲王端王王妃,父母健在,儿女双全,此刻亦是一身礼衣钿钗,笑吟吟地来唤,道吉时已到,秦王执雁,亲自来迎亲了。

菩珠手一顿,忽然竟似略略紧张,最后看了一眼镜中自己,转头应声,微微低头,让宫中来的两个老傅姆为自己覆上一张青底绣金线并蒂莲纹的面帕,随即被牵出内室,朝外而去。

出门之时,天色已暗。郭府门外的街道上,来自宫中的卫尉和王府的侍卫早已各自列队,警跸杂人。

婚礼照着礼制步步而行,完成了在郭家的步骤后,立在东室等待的菩珠被傅姆和司妇引出,登上婚车。

马车前行,她在车中坐了片刻,忍不住好奇,偷偷扯开面帕,手指勾起一点帷幕,朝外看了出去。

道旁火杖通明,迎亲队伍前后延展,迤逦而行,到处都是人马。她一眼就见自己婚车的前方,李玄度骑在一匹以宝鞍和金络辔头装饰的骏马上,不急不缓地朝前而行。

他一改平日的随散模样,身穿绛红礼服,背影挺拔。菩珠偷眼看了片刻,坐了回去,在心里默默又过了一遍今夜该如何应对。

洞房花烛,必顺利无碍。

她暗暗呼出一口气,之前的那点小小紧张,便也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