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恶诅(下)

那人偶上面黑一道红一道,不像是个好东西,连握在手里都触骨生凉,看起来邪气儿的很。

他盯着杨雪心问:“这是……巫蛊?”

杨雪心说不是,“臣请寺里师傅瞧过,此物的确不是巫蛊,而是外族的一种邪术。但是究竟是什么邪术,暂还无人清楚。”

温钰微微沉吟,蓦地想起前日夜里钦天监副使所言的天象一事。

他命宋桧再将那副使传唤过来,将面偶交于他看。那副使用拇指摸索良久,片刻开口道:“恳请陛下借利刃一用。”

那厢宋桧将御案上的水果刀递给他,只瞧他用刀尖在人偶的肚子上轻轻一划,顿时乌漾出一滩腻腻的黑水,隐隐还带着刺鼻的恶臭。

温钰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副使解释道:“这是五毒虫磨泡出的尸水,把它们灌进面偶肚子里,再在其表面用符文写上受咒人的名讳和八字,可做成一种叫‘勺里阿’的替身咒法。”

“替身咒法?”

“是。”

副使调低声调继续道。

“这原是羯族的一种巫术,曾在祆教典籍里记载,如有病人久治不愈,可寻一替身,用此咒术将疾病转移,这样便可让替身代病人受病痛之苦。而且在羯族列史中也曾记,先首领纳尔继患病,使其弟托雷做了替身,并因此丧命,可知此法何等阴邪。”

杨雪心惊骇地打了个哆嗦,仓促追问:“那副使可知这等邪术要如何施展?”

“只要将此物于受咒人同处一室,再由祆教萨满禳解诅咒即可。只是……”

他停下思考一番,“只是这邪物好做,祆教萨满难寻,放眼整个大魏也未必有人会此咒法。”

杨雪心且齿的笑了一声,“那若是有人有心从襄国寻来专做此咒术的萨满呢?”

副使愣了一愣,片刻无言,便是默认了这种可能。

天地之大,只怕有心。一旦有心,何事难求?

杨雪心慢慢捧起手来,“陛下您想想,皇后去往柏乡弥陀寺祭拜一事于三月前便有少府操办,长安城中人尽皆知,若有人特意在戒严前命萨满携带邪物藏于寺中,那皇后的病只怕不是天意,而是人为。”

“但至于是谁……”她咬一咬牙,略作停顿。

“朝中众臣之中,陛下以为谁对襄国、对羯族最为了解?或是谁……离羯族边境最近?”

无异于晴天里的一声闷雷,仿佛腔子里灌进滚水,直顶嗓子眼。

温钰手里的玛瑙手串盘得噼啪响,连脑筋都要擦热了。

他连说带比划,“咒术,佛寺。昴宿星冲月,长安西侧,属虎之人。襄魏交界,北麓关……呼延氏。”

如果这一切真是那对父女所为,便是在呼延晏奔赴太湖前就已有筹谋,为得就是将皇后弄疯,借此给他施压另立新后。

真是好手段,他身居宫闱这么多年,却是头回见到这般歹毒阴损的法子,真真是叫他大开眼界一回。

为了稳坐钓鱼台,真是倾尽所有啊。

他站着几乎要打晃,勉强定了定神,“若真如此,那可有破解之法?”

副使飞快的看他一眼,有点犹疑,片刻道:“其实……想要破解倒也简单,只要将被替身之人和幕后指使者处死,咒术自然烟消云散。”

温钰闻言瞳孔一缩,神色不自觉飘忽起来。他自诩算不得英明,但也不至于轻易被人激将,方才他还悲戚交加,直到听到了这句“解法”,他的心直接就沉到了谷底。

他慢慢踱步,站到那副使面前重复问他,“你确定你说得都是真话?”

副使朝上一看,对着他阴沉的脸坚定的点头。

一时屋里静得没了声。

杨雪心两眼看着地直打量,半晌摸索着问:“现下可要去拿人?”

谁料温钰一个回头乜住她,“呼延晏他是朝中一品大员,又有爵位在身,凭推断拿人,你有点操之急切了吧?”

见她讪讪把头低下,他匀了口气又道:“这么着,你带奉茶监先把那个被替身的人找出来,开衙设堂怎么也是个人证是不是?其他的先盯着,等着呼延晏进京一并审问。”

他摆了袖子要走,忽然又退了回来,“一定记得……别声张。”

一路箭步如飞,进门的时候头都有点眩晕,文绣文鸳要来扶,也被他赶了出去,徒有一股无名火往外冒。

他这几天为媞祯的病操碎心了,把所有精力都扑在这事儿上。可这几天拉到他眼前的是什么?

先是一个不知名的寺人,后又衍生出了这么一桩鬼神大案,方才副使言语指向明确,杨雪心急不可耐,禁不住他自己都怀疑这是不是一出连环计!

她病了,为呼延氏所害,他能明白。可她病了,却要置呼延氏于死地,这未免有些离奇。

究竟是事实确实如此?

还是她故意借病,逼他手刃他的母族?

一时半刻他也说不出什么不对,却又不敢不多疑这份心。呼延氏要惩戒,可他到底要顾及他母亲的脸面,毕竟他也与呼延氏血脉相连,原以为将他们贬得远一些就能打发了,结果这么一闹,又成了在两个中间选一个死,再选一个活。

他大口的喘着气,旋即低下头盯着她看。这人到底有没有心,又有什么苦衷?真是为了故意难为他,才躺着这里把自己作践成这样?

他疑惑得眉头都紧了,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一下子把人吓得坐起来了。

他心虚地咽了口吐沫,一时盯着她也不敢搭话。

又瞧着她朦朦的样,似乎是对他没那么抗拒。

他想着,伸出手来往她脸上贴,她眼睛咕噜一动,一下子扑进了自己怀里。

这回他倒是吓着了,“祯儿……”

他支支吾吾着,心却提到了嗓子眼,话刚到嘴边,她却抱着他脖子呜呜哭出来,“温钰我错了,我这回真错了,我不该瞒着你炸了骠骑大营库,不该牵连死那么多人,我很后悔,你能不能原谅我?能不能别再躲着我?你这些日子不见我,我真的很难过。”

她稀里糊涂说了一堆,他讪讪听半天,才想起那是六七年前的事。

可眼下他不敢激她,也只能顺毛哄,“这夫妻哪有隔夜仇,以后我天天陪着你,别哭了。”

她点点头说好,转个神又慌张了,“可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连孩子都丢了,我想见你,但是皇帝不让。这次你回来带我走好不好?我不想待在这里,你带我回家、带我走……行吗?”

他瞧她的架势越来越激动,连什么年份、什么日子的事情都分不清,想他这回真是多疑了,如今她都糟蹋成了什么样子,他还警惕着怀疑她。

他十分欠意的纳她入怀摸她的脑袋,“别怕,你瞧这就是你家,往后你到哪我到哪,不会分开了。”

人还是没好利索,但至少不抵触他了,糊涂些就糊涂些,总比不哼不恰的要强。

他自我安慰了一阵,回头又找那副使问了问怎么回事。

副使也只能枯着眉头道:“这有人诚心拿皇后的命格给疯儿做替身,自然行为上就颠三倒四些,时常不记事也是有的。何况,这原就是疯病不是?”

怕这话说多了他不爱听,又变换着道:“可好歹皇后总想起些事来,还记得陛下。总之这疯得不彻底,也就证明病得没膏肓。好事……好事。”

听着就像在开解人,可总归守这么多天终于见着点阳光。

如是又过了几日,虽然媞祯反反复复还是那个样子,但话夹子打开总才能觉得这人是活生生的,有时候他逗她,她也知道笑,感觉好得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等着杨雪心把那个人拿到手解决解决,说不定人就大好了。

他这头全心全意的想,一时忘了没有不漏风的墙,不知道怎的皇后疯迷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宫外。

这日他上朝还是在讨论南方发得那几场洪水,等定好遣派过去名单将要散朝,谁知御史台的人忽然从列队中跨了出来。

“还请陛下留步!臣有个疑惑还需陛下解答。”

温钰愣了一下,也没在意,回身坐回御座上,准备听他一言。

那人道:“这原本是陛下家事,臣本不该过问,可奈何陛下之事无大小,宫外又谣言四起。臣心惶恐,想当面问陛下一句——”

他说罢捧起笏板,眼神向上,“请问陛下,皇后……无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