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6.终局(十二)消失的国王(修)......

陈默到的时候,房间里一片寂静。

闻雅垂着眼,盯着桌上的一个点,目光移都不移,表情很是出神,陈澄一言不发,只是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着酒,杨凡盘腿坐在旁边,低头发着呆,手边的垫子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搓得毛了边,在旁边扯出一堆的线头。

“……”

陈默步伐一顿,目光落在浑身绑满绷带的陈澄身上,眉头皱了一下:“你伤应该还没好全吧,医生让你喝酒吗?”

“……不让。”闻雅扫了陈澄一眼,似乎这时才发现他不遵医嘱的狂妄之举,可这一次,她就连劝诫都劝得心不在焉:“好了,可以了,别喝了。”

向来牙尖嘴利,出口成章的陈澄沉闷地低着头,居然罕见得没有顶嘴,只是顺从地将半满的酒杯放回到了桌子上。

杨凡似乎完全没有在听他们聊了些什么,只是伸出手,深思不属地在桌上摸索着。

直到往嘴里送了半口,才意识到这居然是陈澄的那半杯酒,火辣辣的感觉从口腔烧到了喉管,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陈默:“……”

他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将杨凡手中的酒杯夺下,以免它在对方的剧烈咳嗽中洒在地毯上。

做完这一切,他环视一圈,问:

“橘子糖呢?”

这句话才终于将闻雅从自己的世界中拉了出来,她像是养成了某种应激习惯一样,整个人倏地直了起来:

“什么?她又干什么了?”

陈默:“……”

他指了指隔壁房间:“没事,我找到人了。”

小女孩盘腿坐在地上,正兴趣颇足地把玩着面前的一把玩具刀。

等等,不对!

陈默倒吸一口凉气。

刀尖在光线下闪烁着寒光,看着十分锋利。

——这玩意儿是真的!!!

他猛地上前几步,将东西从橘子糖手中夺走

被夺走了心爱的“玩具”,橘子糖既不哭也不恼,她掀起眼皮,脸上流露出这个年纪的小孩不该有的冷笑,盯着上方的陈默半晌——不知道为什么,陈默总觉得那眼神好像在说“放心,我还能再拿回来”一样。

陈默后退回房间,将那两把水果刀放到桌子上,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扭头看向闻雅:

“是我的错觉,还是她真的长高了?”

“是真的,不是错觉,和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比起来,她足足高了八厘米。”

闻雅道。

虽然橘子糖看着暂时还是幼龄孩童的模样,但是身高体重每一天都在飞快增加,正因如此,管束她的难度也就变得越来越大了。

闻雅深吸一口气,揉了把脸,抬头看向陈默:

“你呢,最近如何?”

陈默将他和祁潜今天下午的对话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总之,接下来我会给他们那边帮上一段时间的忙,不过只是暂时的,我毕竟不是他们——”

说到这里,他不明来由的忽然收声。

陈默目光落在桌面上,犹豫几秒之后,才终于开口:“对了,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觉得……”

“什么?”闻雅问。

“……”陈默移开视线,“算了。”

于是,寂静再一次降临。

他们坐在桌边,一言不发。

每个人看起来都是同样的神思不属,心事重重。

但很快,敲门声打破寂静。

闻雅回过神来,起身走去开门。

来人甚至还没进玄关,一股子香甜的味道就像旋风似得冲入了房间,热乎乎,甜融融的,充溢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原本还在隔壁房间待着的橘子糖“腾”得扭过了头,一双大眼睛像饿狼一样闪耀。

“所有人赶紧的,去洗手。”季观走了进来,他头上的板寸只剩青皮,眼底有着一股不走正道的凶悍味道,攀在脖颈和肩膀上的厉鬼青面獠牙,但手里却拎着一个巨大的盒子。

他抬头看向房间里众人,招呼道,

“来尝尝我的新配方!”

充溢于鼻端的糕点甜香味,一下子将房间里刚才略显沉寂的氛围驱散了。

杨凡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点笑模样,他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扭过头,提高声音:“季观哥,你来啦?”

只不过,这一次季观不是一个人来的。

祁潜跟在他身后迈进大门,身上的长款风衣衬得他身形越发高大板正,身上还裹挟着一丝风尘仆仆的凉意。

望着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陈澄挑眉,率先发难:“你来干什么?”

“听说你们都在,我来凑凑热闹,顺便跟陈默商讨一下后续进度,”祁潜习惯性无视了陈澄,看向闻雅,“东道主没意见吧?”

闻雅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进来换鞋。”

陈澄冷嘲热讽:“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别人地盘晃悠,这里是你公会吗?”

闻雅一针见血:“你也一样。”

其实是永昼成员的陈澄:“……”

有了他们两人的加入,气氛终于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季观带来的大盒子摆在桌子上,里面的甜品任人取用——里面放满了各色蛋糕麦芬甜甜圈,奶油明丽,看着令人口水直流——橘子糖早已从里屋扑了过来,盘踞在桌边,一手一个地往嘴巴里塞,像一只小型野兽似得凶猛进食着,把脸都撑得鼓鼓囊囊。

几名高级主播或站或坐,闻雅家的客厅本来还算宽敞,现在却莫名显得有些拥挤。

而祁潜也为他们带来了最近的新消息。

梦魇的主播基本上都已经安分了,他们没花多长时间就意识到了,没有了梦魇在背后撑腰,他们很难再像之前那样肆意妄为,再加上天赋虽然强悍,但本质却是对灵魂消耗,是无法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正因如此,他们也很快就没了一开始的嚣张气焰。

更主要的事,最强悍的那一批主播已经在游轮上的时候被敲山震虎。

至于那些剩下的人……他们一开始连围剿战都没资格参加,现在自然也就很难再成气候了。

正因如此,绝大多数都已经老老实实和家人团聚了,少数还怀有异心的,也已经被祁潜他们在这段时间里牢牢摁了回去。

他们现在还需要处理的,也就是那些散布于各处的副本了。

“对了,你们最近的身体状况恢复的如何?”祁潜扭头看向其他人,开口问。

陈默一顿:“还可以。”

虽然耗时漫长,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慢慢恢复。

陈澄耸耸肩,不耐烦道:“一样。”

他身上的伤口也在以正常的速率恢复。

祁潜的目光落在仍凶猛地塞着糕点的橘子糖身上:“我看,她也比之前长高很多了吧?”

闻雅一边帮橘子糖擦着手和嘴,一边忙里偷闲地回答:

“对。”

“有意思。”祁潜将手里空掉的啤酒罐捏扁,扔到垃圾桶里,自顾自地点点头。

“怎么?”陈默从他口中捕捉到了些不寻常的意味。

“我这段时间接触的所有主播里,”祁潜道,“能从天赋耗尽中恢复过来的人,只有你们几个。”

“……”

几人都是一凛。

的确,天赋的消耗无法自主复原,而现在,没有了梦魇积分的修复,也没有它为他们给予延缓异化的道具,他们现在看似正常的“恢复”,其实才是最不同寻常的。

“所以,你得出了什么结论吗?”闻雅问。

“没有。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之后可以配合我做点检查,但说实话,我很怀疑它能给我们什么有用的结果。”

祁潜耸耸肩,感慨道。

“不过,不得不说,自从梦魇消失之后,我们的运气都一直不错,简直就像是有什么在冥冥中帮助我们一样。”

无论是游轮倾覆崩毁前的平静,还是死海消失的侵蚀,亦或者是不可再生力量的恢复。

房间里不觉安静下来。

几人都是神色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季观的余光看到了正准备伸手够向最后一个蛋糕的橘子糖,他一惊,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猛地站了起来:“诶,等一等,留一个给……”

话还没说完,他就忽然怔住了。

留一个给谁?

明明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在这里了,不是吗?

可是,没来由的,在刚刚的一刹那,就是有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划过,不经意间顺着喉咙、舌尖、嘴唇溜了出去。

——给■■■留一点。

就这样,季观直愣愣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无法回神。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像开了一个空洞洞的口子,呼呼的冷风直直地向里面灌去,并不疼,只是空得心慌,像是里面有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丢失了,但他们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它是什么。

平常的时候几乎很难意识到,但是,每当他们几乎都要将这种感觉忽视的时候,心里却总会突然时不时地冒出一根小小的尖刺,轻轻扎一下,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季观到来所带来的短暂欢乐消失了,像是针戳破泡泡一样,扑得一声破掉了。

房间再一次沉入寂静。

无形的风呼啸着掠过每个人的胸腔,几人沉默着彼此对视着,像是满屋子的丧家之犬。

没有异常,身边的一切都毫无异常,整个世界都正常得没有任何问题,劫后余生的人流泪、相拥、微笑,失踪已久的家人重聚,欢声笑语。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是觉得仓惶。

像生命中有什么东西被剜出了一块去,而自己却一无所知一样仓惶。

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有谁消失了?

也没有。

茫然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一点点扩散,最终变成笼罩着整个房间的庞然大物。

“嚓嚓——”

忽然,一声奇怪的摩擦声自脚下响起。

一低头,就正对上一只纸人咧嘴笑着的脸。

血红色的嘴巴大大拉至耳边,一双点了睛的眼珠子自下而上直直地望着他们,惨白的脸在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显得分外阴森。

“?!”

哪怕在场的他们所有人对此都有经验,但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陡然看到这一幕时,还是不由一个激灵。

“哇呜——”

橘子糖像是出笼的猛吉娃娃,嗷得一声扑了上去,眼神凶恶,闻雅眼疾手快地将她拦腰抱住,顺便劈手从她手里将不知何时出现的水果刀夺下:“见鬼,你什么时候又找到的……”

“嚓嚓。”

纸人歪了下脑袋,嘴巴开合,发出的却是一道熟悉的女声:

“明天下午两点,码头见。”

是云碧蓝的声音。

没错,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谓的“传统”通讯方式。

传完讯息之后,它转过身,“嚓嚓”地走了。

“……”祁潜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他们那边的信就非得整这么吓人吗?”

每传一次话,都令人忍不住心里颤上一下。

无论多少次都令人难以适应。

“不过,你说他们喊我们做什么?”

闻雅将仍然张牙舞爪的橘子糖放下,短短持续不到短短半分钟的缠斗,令她的额头冒了一汗。

她扭过头,看向房间里的其他人:

“难道有什么事吗?”

某种隐秘的念头在心里滋生,说不清,也道不明。

“鬼知道,”

陈澄扯了扯唇角,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待,“去了就知道了呗。”

*

墓园内。

青草萋萋,人迹罕至。

身材高大,神色倦怠的男人其中一只墓碑前静立,他已经不知道在哪里站了多久,久到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尊漆黑冰冷的雕塑,身后的残阳已落,一丝冰冷的余晖洒落在他的肩上。

终于,他动了。

雨果垂下眼,大衣肩头不知何时已经落上了深重的寒露,他手到大衣口袋摸出烟盒,从中抽出一根烟来,放在唇边。

“……”

可是,正在这时,他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香烟贴合在嘴唇上,留下一点无法忽视的触感。

就这样,雨果维持着咬着香烟不动的姿态,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几秒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将烟从唇边拿了下来。

“……!”

忽然,雨果倏地抬眼,目光如鹰隼般向着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一只阴森森的纸人站在墓园门口,冲他露出了大大的微笑。

*

昏暗的房间里安静的吓人,所有的窗帘都被紧紧拉住,一点声音都没有。

“咚咚。”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可是,那声音就好像砸入了深渊,没激起一点水花,一点声音。

“宝贝,”站在门口的人停了停,等待着,“宝贝?”

“今天下午和弟弟一起去马场吗?”

可是,没站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一道迫不及待的骄纵声音:“妈妈妈妈,你还在干什么,小马要等不及了,我们该走了!”

“诶!”女人提高声音应了声。

她扭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摇摇头,无奈道,“好吧,不去就不去吧,等有机会再一起,好吗?”

脚步声噔噔离开了,声音里带着一点连自己都没觉察到的轻松和释然。

“咔哒。”

伴随着落锁的声音,所有声音都远去了。

黑不见底的房间里。

白发黑眸的少年并未抬眼。

他对此并无太多情绪波动。

在他有记忆以来,目力所及之处,就是医院洁白的墙壁,耳边只能听到仪器的滴滴声和呼吸机永无止境的呼吸机的声音,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家里大概财力丰厚,否则恐怕很难负担的起这天文数字般的治疗费用,不过,对于父母的印象却很淡,只有偶尔隔着厚重玻璃的远远一面——最开始的次数可能还多些,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可能一两个月也不来一次了。

正因如此,他的消失也被很快接受。

对他的家人来说,除了一些必不可少、但又早已注定的悲伤之外,更多的,可能还是“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的如释重负。

在这几年的时间,他的父母早已回归了正常的生活,并且再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健康儿女。

正因如此,在失踪三年的他再次归来,并且奇迹般的重病痊愈之后,除了常规的惊喜哭泣拥抱难以置信久别重逢之外,他们望向他的目光里,还夹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和无措。

对此,白雪并不意外,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的父母对他已经仁至义尽,换做其他家庭,他甚至无法长大到这个年纪。

不过,对于他们试图维持的、依旧其乐融融的假象,白雪却也不准备试图参与进去——和生死、厉鬼、恶意、背叛、杀戮打交道的漫长时间里,早已让他对这些虚伪的修饰失去了任何的兴趣。

他垂下眼,将扑克牌一张一张地摆在桌面上。

自梦魇结束以来,他就一直待在家中的别墅里,没有出过一次门,哪怕是是来自曾经梦魇中伙伴的联络,也全都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从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没日没夜,

一张扑克牌落在桌面上。

红桃3。

他在心里默念。

牌面翻开,果然。

可是,这本该习以为常的情况却令他的目光久久停顿。

“……”

白雪盯着桌上的扑克牌看了足足好几分钟,忽然,他伸出手,将桌子上已经摆好的牌全部收起,放回掌心里,然后再一次的,从第一张开始向下放去——这件事他在这段时间里不知道做了多少遍,但是,却没有一次真将一整副牌放完过,每次总是在做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下,然后向着这一次一样,全部拾起,从头再来。

他表情平静,眼神执拗。

像是非得等到一次例外不可。

“嚓嚓!”

房间里的一角传来了纸张摩擦的声音。

白雪动作一顿,他扭过头,目光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模样阴森恐怖的纸人顺着门缝中缓缓地挤了进来,它扭过头,用一双点了睛的诡异眼珠望着他,“嚓嚓”地响了一声,然后张开嘴,开始说话。

“明天下午两点,码头见。”

*

下午一点五十。

本市最大的码头。

晴空万里,太阳高照,虽然现在已入深秋,但阳光直射下来,还是有些刺眼。

陈澄抬起一只绷带绑得相对较少的手挡在眼前:

“怎么非得是下午两点,晒死个人。”

其他人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

“而且说实话,”陈澄继续嘚吧嘚,“他们就不怕整出个什么骚乱之类的吗?这儿人这么多,突然出现个鬼船——”“你究竟能不能闭嘴?”

祁潜凉凉看他一眼。

“一路了不累吗?”

陈澄冷笑一声,正准备用更恶毒的语言回过去,只听不远处传来了汽车引擎轰鸣的声音。

几人目光一顿,扭头看了过去。

一辆表面锃亮,式样豪华的劳斯莱斯停下了。

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小少爷,小心头。”

黑眸白发的少年一言不发地下了车。

注视着这一幕,几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诶……不是?

白雪冲着司机点点头,转身走向众人,在触到他们愕然目光的一瞬间,他的步伐不由得一顿,扭头看了眼四周,在确定他们看得人是自己的时候,才疑惑问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也没说过你是富二代啊!!

可是,还没等他们从“白雪家里好像很有钱”这件事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不远处,另外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不远处缓步走来,进入众人的视野。

“雨果……?”

从回到现实以来第二天就消失不见、没人再联系的到的雨果居然毫无征兆地再一次出现了。

他身穿黑色的长呢大衣,高高的眉骨压下,眉眼间的倦怠神色并未有丝毫消散,注意到众人的视线之后,便点了点头,以示招呼:“嗯。”

陈澄问:“这段时间你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们都以为你死——”

他话没说完,小腿骨上就重重挨了一下,逼他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闻雅微笑着看向雨果:

“你这段时间都干什么去了?”

雨果:“一些私事。”

这段时间里,他把自己朋友们的遗体送回了他们的家里,帮他们料理了后事,并且给他们的家人留下了一笔钱。

“……”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是,在他说完之后,四下一时静默。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向掌心里倒了几颗薄荷味口香糖。

祁潜见此,不由得怔了下:

“口香糖?”

他看向雨果,露出了讶异的神情:“你戒烟了?”

“唔。”

雨果垂下眼,应了声。

“不抽了。”

不知不觉,已经一点五十九了。

可是,海面上依旧空空荡荡,海鸥在空中飞翔,海面平静无比。

“苏成人呢?不会迟到了吧?”季观猜测。

可是,他的话音才刚落,四周的空气就忽然冷了下来,浓重的乳白色雾气悄无声息地自海面上漫来,没有任何征兆,不过眨眼间,天上的太阳就隐没了,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能见度忽然变得极低。

浓雾中,峥嵘高大的一角静默而来。

那是一艘庞大的黑色游轮,它像是幽灵一样凭空出现在了这片海域之上。

此时,恰恰下午两点整。

*

“当!”

重重的一声响,梯子放了下来,砸在码头上。

船上,塔罗师的身影出现梯子尽头。

见到了久违的友人,众人的神情都是一松,脸上露出了笑意。

“这么久不见,你看起来不错。”闻雅笑着打招呼。

的确,和上一次梦魇结束时他们记忆中的模样不同的事,苏成的状态看上去好上不少,看样子,这段时间里,他对于游轮的控制和掌握突飞猛进,甚至就连游轮登陆的那套把戏都学会了——要知道,上一次,可是到了靠近陆地的一处海域的时候就没法再接近了,于是他们只好借着船上一块大一点的甲板碎片,硬生生划回去的。

“怎么,现在还是幽灵吗?”她打趣道。

“抱歉,让你失望了,”苏成耸耸肩,脸上也带上了笑,他把手掌放在栏杆上,栏杆直直地穿了过去,“还是幽灵。”

“来吧,先上船来吧。”

说着,他转过身:“只要别从我身体里走过去就行,我虽然是幽灵,但还是会不舒服的。”

巨大的黑船缓缓驶离码头。

覆盖在码头上的浓重雾气一点点散去,随着阳光再一次照射下来,那一艘庞大游轮也已经消失,在海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是一开始从未出现过一样。

在苏成的带领之下,众人再一次走入了游轮之中。

和上一次离开时对比起来,游轮内部虽不说焕然一新,但也是大大地变了样子——之前遍布船身的人脸已经消失了,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它们还在,但却很明显被用某种手段隐藏了起来,上一次大战留下的痕迹还都历历在目,拍卖会以上被掀开的位置也无法再复原了,断壁残桓暴露在天空之下,看上去有种百废待兴的衰颓。

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去,用时不过短短数分钟,就已经变得犹如午夜般漆黑,但天际却依然有冷星闪耀。

下方的海水也变得漆黑,无声无息地托着游轮船身,静静向前。

梦魇离开,并不代表着这个世界的“反面”就此消失,但是,之前一直充溢在这个空间的邪恶气息却已经尽数褪去。

他们感到冰冷的、不属于人世的凉意拂面而来,但是,却静寂而干净,像是亡灵的低语。

在路过拍卖会台的中央时,众人的脚步不由一顿。

“……”

他们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空荡荡的高台吸引了过去,似乎那里存在着什么不知名的吸引力一般。

正在这时,苏成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这边!”

几人如梦初醒,他们最后深深地看了眼高台,然后才跟上了苏成的步伐:“来了!”

就这样,在苏成的带领之下,众人很快进入了一个被收拾的还算干净的房间。

“我最近把这里当做了船长室。”

苏成介绍道。

虽然真正的船长室在游轮的更深处,但是那里太过邪恶诡异,并不适合居住和接待客人。

“哦对了,有个人我想你们应该会想见见。”苏成想到了什么,扭过头,指了指不远处。

一个娃娃脸,带着虎牙的青年站在不远处。

之前的侍者服和胸口的铭牌都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简单的卫衣和裤子。

他看起来显然对自己现在的身份还有些不太适应,只是点了个头,有些别扭地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喔。”

“No.8!”闻雅的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惊喜神色,“你回来了!”

“嗯,嗯。”No.8被她的热情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点了下头,“算是吧。”

虽然成功恢复了形体,但No.8在很早以前已经彻底异化成了非人类,虽然已经意识到自己并非一开始就是这艘船上的一员,但是,身为人类的记忆却仍然没有回归的迹象,于是,哪怕已经脱离了梦魇,他的代号依旧是No.8。

不过,好消息是……

“我现在是大副了。”No.8指了指自己,十分骄傲地说道。

从荷官变成大副,怎么不算是一种升职?

陈澄嘀咕:“可其实这艘船上一共也就两个……”

话没说完,就又挨了闻雅一脚。

这一次,被踹到的正好是一处未好的伤口,于是陈澄的表情一整个扭曲起来。

苏成:“好了,坐吧,我们接下来还得航行很长一段时间的。”

“所以,云碧蓝喊我们来是有什么事情吗?”陈默问。

苏成:“还不清楚,我和你们知道的一样多,毕竟,她研究的这个传讯方式你也了解的,一次最多只能传一句话。”

船长室内,几人分别坐在不同的角落。

气氛很是轻松,他们笑着,聊着。

他们交流着彼此最近的生活,谈论他们在离开梦魇之后做了些什么——闻雅向他们诉苦和照料缩小之后的橘子糖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并且试图和其他讨价还价试图让他们帮忙来照看几天,祁潜告诉他们现实世界的现状和自己与政府合作的进度,只可惜,他口中那些枯燥的事务并没有获得多少人的喜爱,没说几句就被打断了,看他吃瘪,陈澄在一旁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白雪坐在角落神游,虽然依旧没有参与谈话的准备,但无论神情还是肢体语言,都比之前在自己现实世界的“家”中时要放松许多。

就这样,他们从现状聊到了过往,从近况又聊到了以前的副本。

“说来也神奇,”季观感慨道,“真没想到,我们真么多性格迥异的人,居然能聚在一起成为朋友,明明我们的公会都不是同一个。”

杨凡赞同地点头:“是啊是啊!”

“尤其是你们几个,”季观的目光落在雨果和白雪身上,“我记得我都没有和你们一起下过副本吧,但就是很奇怪——”

他怔了下,忽然收了声。

一时间,气氛静了下来。

那些所有的笑颜笑语,谈天说地,都消失了。

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征兆,所有人都齐齐的、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对啊,为什么?

明明他们不在一个公会,又没有下过一个副本,为什么会成为朋友,还相谈甚欢来着?

那刺。

那根该死的刺,又扎上来了。

隔着垫子,若隐若现,不碰的时候没感觉,一按下去,就会忽然觉察到它的存在,扎得人坐立不安,刺痛无比。

记忆中被生生挖出了一个缺口,一个空白。

可是,无论他如何试图填补上这个缺口,结果都是徒劳的。

“好吧,我必须得问一句了,”陈默抬手抹了把脸,终于将自己一直以来想问,但是却始终不知如何开口的问题,一次性地扔了出来,“你们有没有觉得——有没有觉得——”

他卡住了,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而正在这时,一旁的杨凡怯怯开口,接着他的话问了下去:“——觉不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很重要的——很关键的——不应该被忘记的——存在……

就这样消失在了他们的脑海中。

像是被什么东西像是一样轻轻抹去,在整个世界上都没留下半点痕迹,任凭他们如何找寻,都像是在水中捞着天光的倒影一样,指间留下的都只剩悲伤的呓语,破碎的茫然。

“……你们也一样?

苏成看着他们,说道。

闻言,众人都是一怔,齐齐抬头看去。

“是的, 陈澄急不可耐地追问,“怎么,你知道些什么吗?

是啊,身为预言家的苏成一定会知道些什么的吧?

他肯定可以通过他的那些什么神神叨叨奇奇怪怪的手段,把现在的情况分析出来,并且给出什么好的建议吧?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苏成的身上,眼神热切,希望着对方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

苏成垂下眼,脸上掠过一丝和他们类似的恍惚神情,他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知道。

 

和他们中的所有人一样,他也一直在努力地找啊找,找啊找……

可是无论怎么做,都想不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

“有可能是一种群体性的假象, 闻雅扯了扯嘴角,强颜欢笑地解释道,“毕竟在梦魇这个地方待久了,要是不产生一点心理问题就奇怪了……

可是,这句话说出来,听起来却是如此虚弱。

就像是听者都不相信自己在说些什么似得。

“见鬼…… 陈澄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只觉得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跳动,“见鬼见鬼见鬼见鬼——!!!

“我现在都要被逼疯了,我睡着的时候在走神,走路的时候在走神,吃饭的时候在走神……要是这个情况再不解决,你们下次见我就得去精神病院探视了!

他现在痛苦的几乎有点可笑。

可是,在场的所有人却没一个笑出声。

因为和他一样,他们所有人都在被这种茫然而庞大的痛楚折磨着,但却不知其来由,也不知道该如何将这种感受从自己的身体中驱赶出去,只能被它时时刻刻地折磨着,无法逃离,也无法解释。

“要是有什么能证明——能证明这种感觉不仅仅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就好了——无论它是什么——

苏成低着头,神思不属地把玩着手中的塔罗牌,手指一张一张地从牌上掠过。

忽然,他的手指轻轻一抖。

一张塔罗牌从中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他一怔,俯下身,将牌捡起。

这正是他之前在梦魇大决战中,最后抽到的那一张——大阿卡纳第八张牌:战车。

可是,在他的目光落在牌上的瞬间,却忽然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熊熊火焰,伟岸战车。

一切都和记忆中没有区别。

但是,在那战车之上,却是空空荡荡。

那原本高高端坐于战车之上,手持权杖,本该支配一切、统御一切的国王不知何时不见了。

就像是阳光下的泡沫一样……

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