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7章 飞地

民国十五年(1926年)7月19日。!微′趣+晓+税-网. +唔_错~内?容′

清晨七点西十五分,专列裹挟着一夜奔波的暑气与煤烟味,缓缓驶入大连周水子车站。

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带着淡淡的咸腥味,灌进敞开的车窗,瞬间驱散了车厢里的沉闷。

这风,混杂着股海藻腐烂的气息。

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异国港口城市那种金属与油料混合的冷硬味道。

站台上,景象截然不同。

清一色穿着笔挺土黄色军装、打着绑腿、戴着战斗帽的日本关东军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面无表情地列成森严的两道警戒线。

刺刀尖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绝对冰冷的寒芒,形成一条令人窒息的通道。

都说他们矮,事实上矬子里面拔大个,还是有一些高个子。

站台一侧,停着长长一溜黑色的小轿车。

车旁站着几个身着深色西装,或关东军高级军官制服的身影。

“换轨!”

车外传来清晰的口令,是日语。

随即是沉重的机械咬合声,车轮碾过道岔的摩擦声,这熟悉的声音在异国的军警环伺下,显得格外刺耳。

张作霖在赵有金、俞恩桂和陈海山等人的护卫下,当先走下专列。

杨宇霆、张作相、吴俊升等人紧随其后。

唐枭带着罗涛、杜小山和几名贴身警卫,迅速下车,无声地融入大帅随员的队伍里,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他清晰地感受到几道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从那些日本军官和便衣人员的眼中投射过来。,6*妖*看¨书`罔- ¨首*发′

或许是他比较陌生,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就格外长,带着审视和研判的意味。

杜小山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大帅的日私人顾问町野武马十分活跃,马上快走几步,就到了日方队伍,微笑着打招呼,显得十分热络。

町野武马五十岁出头,个子不高,又干又瘦,竖着油腻的小分头,长条脸上戴着一副圆眼镜。

唐枭以前并不熟悉他,还是听俞恩桂介绍说,町野武马从1916年起便担任大帅的顾问,连任三期,共9年。

这期间,他用花掉的交际费就高达60万元。

任期满后,大帅又聘他为私人顾问,可见对此人的信任。

每年,大帅都会让他携带巨额交际费回日本一次,联络朝野各派要人。

就在前年,町野武马准备竞选日本众议院议员,因缺乏经费,大帅还特地从银行里取出50万元日本金票赠给他……

唐枭不喜欢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太过深沉,藏着秘密。

日文秘书陈庆云来到了大帅身旁。

“大帅阁下!一路辛苦!”一个洪亮的、带着明显日本腔调的中文响起。

迎上来的是关东军总司令官白川义则。

他身材敦实,留着修剪整齐的仁丹胡,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张作霖的手,用力摇晃着。_兰\兰_雯_血` ¢免·废¨粤^犊\

他身后,是关东厅长官儿玉秀雄、旅顺要塞司令武藤信义、关东军参谋长三宅光治等一干高级军官,齐刷刷地敬礼,动作标准却死板、僵硬。

“白川司令太客气了!劳您久等!”张作霖也换上了爽朗的笑脸,声音洪亮,拍着白川的手背,一口一个“兄弟情深”、“患难见真交”,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

这些人汉语都非常不错,根本用不上日文秘书陈庆云。

寒暄过后,众人迅速登上那些黑色轿车。

车队在关东军摩托骑兵的护卫下,卷起一路烟尘,驶离了弥漫着煤烟与海腥味的周水子车站,向着旅顺方向疾驰而去。

车窗外的景象飞速掠过。

道路异常宽阔平整,路旁栽种着整齐的行道树。

一旁的刘铭说,这应该就是日本本土常见的樱花树,只是开花季节过了,不然一定很美。

唐枭冷然道:“日本的花,开在了咱们的土地上,有他妈什么美的?”

刘二伸了伸舌头,不敢说话了。

窗外。

低矮的日式房屋带着鲜明的东洋风格,瓦片泛着青灰色。

间或能看到一些规模不小的工厂厂房,粗大的烟囱冒着滚滚黑烟。

更多的是穿着和服、木屐的日本男女,或在路边行走,或在商店进出。

穿着破旧短褂、面色麻木的中国苦力,则推着沉重的板车,或在码头区域扛着大包,像蚂蚁一样在光鲜的街景边缘蠕动。

空气中,日语的口令声、商贩的叫卖声、工厂机器的轰鸣声,交织成一片,构筑起一个秩序井然却令人倍感压抑的‘异国’天地。

这里是大连,但更像是日本本土延伸出来的一块飞地。

轿车沿着海岸线行驶了好长一段,蔚蓝的大海在右侧展开,波光粼粼。

然而这景致很快被前方山坡上巍峨耸立的庞大建筑群所取代!

灰白色的巨大堡垒、炮台、兵营,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巨大的炮管从炮垒的射击孔中森然探出,首指黄海。

巨大的弹药库房如同蹲伏的巨兽。

特别是那座高耸入云的表忠塔,像一根冰冷的白色巨钉,牢牢地楔在旅顺口的制高点上,俯瞰着脚下的一切。

阳光照在塔身上,反射出刺眼而傲慢的白光,宣示着绝对的控制权。

唐枭心脏一阵阵刺痛,罗涛握紧了拳头。

刘二少爷红着眼眶,半天挤出来一个字:“操!”

车队驶入关东军司令部。

这里更像是一座森严的军事要塞,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高大的院墙,厚重的铁门,无处不在的哨兵和探照灯基座,无不透露出冰冷的威慑力。

会议厅设在司令部主楼深处,光线被厚重的丝绒窗帘过滤,显得幽暗而肃穆。

巨大的长条会议桌,光可鉴人,上面铺着墨绿色的呢绒桌布。

墙壁上挂着巨幅的地图和日本大正天皇嘉仁的画像。

会谈开始。

白川义则坐在主位,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热情笑容,言语间充满了对“日满亲善”、“共存共荣”的赞美,对张作霖“力挽狂澜”、稳定东北局势的“功绩”大加吹捧。

张作霖则一再表达对去年关东军在郭松龄反奉事件中“仗义出手”、“鼎力相助”的“感激涕零”。

“此次祸变,”张作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足够的诚恳,“若非贵军深明大义,及时援手,我张某人和奉天军民,后果不堪设想!此恩此德,感铭五内,没齿难忘!”

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

白川义则笑容更盛,也端起茶杯:“将军言重了!维护满洲之和平安定,确保帝国在满蒙之正当权益,乃我关东军义不容辞之天职!我们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将军阁下雄才大略,必能带领满洲走向繁荣,这也是帝国所乐见的!”

气氛看似融洽热烈。

唐枭作为随行武官,坐在张作霖侧后方靠墙的一排椅子上。

他的位置正对着白川义则,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那热情笑容的每一道纹路,更无法忽视的,是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

那眼神锐利、冰冷,像手术刀,精准地在张作霖身上扫视、剖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计算。

那不是看盟友的眼神,更像是屠夫在掂量砧板上的肉。

唐枭的目光微微下垂,落在自己戴着白手套的手上,他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静止,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他能感觉到斜后方,那个一首侍立在白川身后年轻副官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时不时地钉在自己后颈上。

后来才知道,他叫河本大作,是关东军的高级参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