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7章 三个月后

片刻沉默后,朱辅煜先接过了水囊,哑着嗓子说了声:

“谢了。”

刘好骑也抓过汗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闷声回道:

“嗯。”

没有更多的话。朱辅煜喝了几口水,竟然顺手把水囊又递还给了还坐在地上的刘好骑。刘好骑看了看,也没犹豫,接过来也灌了几大口。

然后,两人几乎同时伸出手,相互拉了一把,借着对方的力气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他们迅速松开了手,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再看对方,各自转身走向自己的队伍。

但那一刻的互助,却被周围所有士兵看在了眼里。

一场原本可能再次激化矛盾的比试,却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成了化解隔阂的契机。

从那以后,第七镇和第八镇虽然依旧存在竞争,但那种充满恶意的对抗明显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健康、更倾向于在训练和战功上较劲的氛围。

那无声递出的水囊和汗巾,比任何训话都更有效地告诉所有士兵,他们现在是同袍了。

光复西安三个月后,曾经被战火蹂躏的西北大地终于喘过一口气来。残破的城垣开始修缮,荒芜的田地重现绿意,流散的百姓陆续返乡,市集间也渐渐有了稀落的人声交易。尽管民生复苏缓慢如蜗行,但秩序已然重建,希望的微光开始穿透厚重的阴霾。

稳住了后方,魏渊深邃的目光便越过秦岭,投向了西南方向那片被群山环抱的肥沃盆地,四川。

情报如雪片般传来,张献忠的义子孙可望,如今正打着“大西”旗号,割据巴蜀,闭关自守,虽然仍未攻下成都,但孙可望俨然已经是一方土皇帝。

此患不除,西南难宁。

军事部署雷厉风行地下达,西安帅府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而紧绷。

命令一道道传出,整个战争机器开始高效运转。

以装备最为精良的莫笑尘部新军第一镇为核心中坚,配属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第六镇,再加上由李过旧部整编而成、全军上下都亟需用一场辉煌战功来洗刷过去并证明忠诚与价值的第七镇。

三镇合计2万4千精锐,迅速集结,组成入川先锋兵团。

任命沉稳如山、作战悍勇的莫笑尘为主帅,熟悉秦岭巴蜀山地作战的刘国能为副帅。

魏渊责令他们即刻清点军械、筹备粮草、多方勘探入蜀路径,必须克日启程,不惜代价凿穿险峻的蜀道,为后续主力大军打开入川的门户。

魏渊自己则坐镇西安,统筹西北全局政务与后勤,并亲率3万主力作为战略后继部队,将严密关注先锋军的进展和蜀中孙可望部的抵抗强度,择机以泰山压顶之势,大军挺进。

在这股席卷全军的出征浪潮中,新晋升为第一镇总旗(从七品)的梅征,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军令下达时,他正带着手下的兵士擦拭火铳,听到自己的队伍将列入出征序列,一股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这是建立功业、光宗耀祖的绝佳机会!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在巴蜀战场上再立新功的景象。

但紧接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和忧虑便悄然爬上心头。

他听说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也听说过孙可望的军队在四川据险顽抗、作战凶悍。

战争的残酷,他已在潼关见识过,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冲锋是否就是永别。

更让他揪心的是,就在半月前,他因军功受赏入城时,偶然结识了一位在西安府衙担任书吏之职的孙姓官员家的女儿。

姑娘温婉知礼,眉眼清秀,几次短暂的相见,已让梅征这个年轻军官魂牵梦绕。

他怀里还揣着姑娘偷偷塞给他的一个平安符……此刻,他摩挲着那枚小小的符包,既渴望在心上人面前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英雄,又无比害怕辜负这份刚刚萌生的情愫,甚至……再也回不来。

而在第七镇的营地里,气氛同样凝重。

士兵们检查着刀枪,气氛沉默中带着压抑的兴奋与不安。曾经在摔跤场上大打出手的第七镇的刘好骑和第八镇的朱辅煜,此刻却意外地坐在同一段残破的土墙根下。

朱辅煜用肩膀撞了一下刘好骑,语气依旧带着那股让人火大的倨傲:

“喂,刘泥腿,听说你们要打头阵进四川了?出去打仗注意点,别死在那鬼地方了,真要那样,小爷我可更看不起你了!”

刘好骑没好气地回怼:

“你他妈的!朱辅煜你小子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老子刚对你印象好了点!会不会说点人话?”

“跟你一个泥腿子有什么好话可说。”

朱辅煜撇撇嘴,看似随意地从怀里掏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闪着暗沉金属光泽的软甲,塞到刘好骑手里。

“对了,这个,拿着。”

刘好骑一愣,入手一片冰凉丝滑,还带着对方的体温:“这……这是啥?”

“这是我们秦王府……呃,家里传下来的一件贴身软甲,听说是西域金丝混合寒铁打的,关键时候,兴许能挡一下,救你这泥腿子一命。”

小主,

朱辅煜眼睛看着别处,语气尽量装作平淡。

刘好骑沉默了。

他看着手中这件显然极其珍贵的护具,又看看眼前这个别别扭扭的昔日“对头”,喉咙有些发紧。他知道这玩意对武将之家意味着什么。

“拿走!”

刘好骑猛地想塞回去,语气粗鲁掩盖着感动。

“老子命硬得很!你自己留着吧!你朱辅煜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你们老朱家的宝贝,自己收好!”

朱辅煜太了解刘好骑这驴脾气了,他根本不去接,只是站起身,用力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少废话,让你拿着就拿着!小爷我本事比你大,用不着这玩意儿!”

说完,他转身就走。

走出去十几步,朱辅煜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提高了声音,那股别扭的劲头不见了,只剩下纯粹的叮嘱:

“出去小心点。”

土墙下的刘好骑没有回答,也没有道谢,他只是沉默地、用力地,朝着朱辅煜的背影,高高举起了紧握的右拳。

朱辅煜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他也抬起手臂,同样紧握拳头,向着空中重重一挥。

两个拳头,隔空相对。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入川先锋兵团即将誓师出征、旌旗猎猎作响之际,魏渊却做出了一个令所有核心将领都瞠目结舌、被认为近乎疯狂的决定!

他独自站在节堂那幅巨大的坤舆全图前,目光久久凝视着东南方向——荆襄之地。

那片广袤的平原与汉水流域,如今已被声势浩大的白莲教军盘踞。

他将秦牧阳和孙传庭召至跟前,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地交代:

“入川之事,一切按既定方略进行。筹备妥当后,莫笑尘便可发兵。”

孙传庭躬身领命,随即察觉魏渊话中有异,谨慎问道:

“柱国似乎另有安排?”

魏渊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位重臣,缓缓道:

“在大军开拔之前,我要先行离开西安一段时间。”

孙传庭心中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

“柱国欲往何处?”

“去襄阳。”

魏渊的回答轻描淡写,却如同平地惊雷。

“襄阳?!”

即便是以沉稳着称的秦牧阳,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差点惊呼出来。

“杨谷的老巢?!柱国,您……您没说错吧?这……这太危险了!白莲教妖人诡诈异常,行事不循常理,内部盘根错节,且对我朝廷极度仇视!您万金之躯,身系天下安危,岂可轻入如此虎狼之地?万一有失,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焦虑。

魏渊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反而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

“正是要去虎穴,才能见到那只真正的老虎。”

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深思熟虑的权衡,也有一丝近乎赌徒般的锐利。

“有些话,有些判断,必须当面和杨谷谈一谈,方能清楚。书信往来,使者传话,终究隔了一层,难辨真伪,易生误解。”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襄阳的位置:

“若能借此行,窥得其虚实,甚至寻得一线契机,以非战之道消弭一场大战,岂不是能为日后南下荆襄减少无数阻力,挽救万千生灵?或许还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自言自语。

“杨谷,我们是旧相识了,他绝非寻常人物,或许有可谈之处。”

这是一个远超常规军事谋略的计划,其大胆和冒险的程度,在孙传庭和秦牧阳看来,近乎疯狂!

完全不符合魏渊的风格。

但魏渊的决心已然下定,如同秦岭山岩般不可动摇。

他力排众议,决意要抛下大军统帅的显赫身份与重重护卫,只率领一支人数极少却绝对忠诚的精锐小队,微服潜行,亲自去赴一场惊心动魄的约会——他要见的,是那位正盘踞荆襄、搅动风云,让整个大明朝廷都为之头疼不已的故交旧人,荆襄大地实际的主宰杨谷。

凝视着地图上襄阳的位置,魏渊的思绪仿佛飘回了多年以前。

那时,他还不是权倾朝野的柱国大将军,杨谷也并非什么“白莲将军”。

他们曾同在南阳军中效力,并肩对抗过阴险狡诈的京山侯崔克诚。

他记得杨谷那时还是个满腔热血、战术刁钻的低阶军官,虽然性子偏激了些,但作战勇猛,屡立奇功,对麾下士卒也极为爱护。

他们曾共饮过一囊烧刀子,对着冰凉的城墙垛口,痛骂过朝中奸佞,也畅想过驱逐鞑虏、恢复河山的壮志。

正是这些共同的记忆,让魏渊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着一丝矛盾与不甘。

他无法将记忆中那个眼神锐利、心怀家国的青年军官,与如今那个装神弄鬼、煽动民变、割据一方的“妖教护军”完全重叠。

众人皆言杨谷已彻底堕落,其心可诛,唯有大军征剿一途。但魏渊却总隐隐觉得,事情或许并非如此简单。他愿意相信,在那层层叠叠的宗教外衣和权力欲望之下,杨谷的骨子里,或许还残留着几分昔日那个大明军人的血气与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