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聚
“什么?”小棠难以置信,可信是封丘知县写来的,消息不假。
庞初被护送回家后的第二日晚上投河自尽了,没有人发现他不见了,直到尸体浮上来才知道。对他而言,他原本三年前就该死了,为了这些受害的新娘才又茍活至今,他的病体、他的处境都让他生不如死,这下,痛苦与孤独不再紧咬着他不放了。
活着为什么也会这么难?
“大人,我能和我师父去收殓他吗?”小棠问。
林琮摇头道:“恐怕不行了,信上说他的尸体因天热已严重腐坏,县衙出了钱已经将他入殓了,村里人觉得他不祥,反对将他埋在邻近的墓地,所以只能埋在乱葬岗……”
人啊,对待自己的同类永远都这么残忍!总是习惯将自己生命的不如意归咎于旁人!
是夜,难得地起了风,小棠坐在廊下看了一晚上的星星,看天幕在头顶慢慢移动,迷人又叫人畏惧。直到林琮来叫她,她还不想动,他只好和她并排坐着,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所以都没说话。
突然,小棠叹息道:“大人,我们现在替庞初感到难过,但是要不了多久我们都会忘了他的,最多偶尔想起来再感慨一下而已。这个世界上能真正记得我们的人其实很少,我来这里这么久,也不知道我那些朋友还记不记得我……”
林琮扭头望着她的侧颜,一时怔住,他向来是死生瞬息的人,竟也会被她的惆怅而感动,不过他还是调侃道:“没想到你也会有多愁善感的时候。”
“我想家了。”小棠喃喃地说着,将头埋进了臂膀。不过甘小棠毕竟是甘小棠,仅仅一息过后,她便擡头吸了吸鼻子,又指着那些遥远的星辰向他问这问那的了。
月光濯濯,投在阶下的影子看似依偎在一起,突然,屋内灯油燃尽,微光乍灭。“呀!”眼前一黑的瞬间,小棠下意识抓住了林琮的手腕,他任由她抓着,二人一前一后挪步进屋,直到点了灯,她低头看见了他手背上几道尚未痊愈的细长划痕,心里莫名一阵悸动。“大、大人,早些睡吧。”她连他的脸都没敢看,径直在榻上躺下了。
每一次案子办完了,衙门里总要轻松一阵子,倒不是说真的闲得没事做,而是一种心理上的卸包袱。这一天刚上衙就下起了暴雨,大家聚在刑房里吹牛聊天,小棠则盯着从瓦当上垂下的雨线发呆。突然,一个人影从回廊跑来,小棠一开始没在意,直到那人到了跟前才发现是孟旸。
有人喊道:“小五郎,今儿有什么新鲜事要告诉大伙?”
孟旸一反常态,只微微笑了笑:“林大人让我来告诉你们,晚上他做东请大伙吃饭,就在伙房,这样就算是当值的也能参加,那几个不在的回头见到了也说一声,啊,下了衙都别走。”
方才他进来时背着光,看不清脸,现在大家才发现他鼻青脸肿的,都围着他惊道:“你的脸怎么了?”
“跌了一跤,不妨事……晚上可都别忘了啊……”说着就要走。
小棠倚在门边,睨着他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最近他都有些避着她了,见着了也像怕她似的。
“怎么了?”孟旸跟着她走到另一头的回廊
“你的脸到底怎么了?”小棠抱臂审视着他,“可别用刚刚的话搪塞我!什么样的跤能跌得光有淤青却一点蹭伤都没有?”
“我……”
“你最近怎么了?”
“我……”
小棠故作思考状,食指点着眉心,道:“是为了妙婵吧?”
孟旸错愕地望着她:“你、你怎么知道?”
“哼,你还不快说,到底打着我的名义送了多少好东西给她?”小棠上前一步,“你放心,我没有拆穿你。”
“拆不拆穿的,无所谓了。反正她也不喜欢我……”孟旸苦笑道。
“她拒绝你了?”小棠惊道,“不是,你向她表明心意了?”
孟旸点点头,一向随性潇洒、眉目如染光的公子哥竟也颓靡了下来:“本来想告诉你的,你最近忙案子,那晚又那么凶险,再说,你和她那么要好,我怕你怨我。”
“怨你?为何要怨你?喜欢一个人有错吗?我和她是要好,那你就不是我朋友了?”小棠冲他直翻白眼,“你这么瞻前顾后,倒不如索性告诉我她拒绝你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或许我还可以为你分析分析。”“可、可以吗?”孟旸耳根泛红,心里却又涌起了希望,“她说这辈子不打算再嫁人了。”
“你确定她是这样说的?”
“对呀,怎么了?”孟旸见她似乎话里有话,索性拉着她在长椅上坐下。
小棠自然心中有数,向他慢慢道来:“你是太灰心了,根本没用脑子好好想,其实按照妙婵直截了当的性子,不喜欢的话她就会说不喜欢,不会用‘不打算再嫁人’这样的话来搪塞你。你呀就是有些莽撞了,竟然选择在她以前的遭遇被揭开的时候表白,一来呢她可能有些怀疑你的真心,觉得你是同情大于喜欢,二来呢你这样的人家能同意你娶她吗?”
“真、真的吗?”孟旸眼眸里又涌起了希望,可又可不敢轻易相信。
在感情里患得患失的人啊……小棠心里感慨着,颇为同情地看着他,不过她正色道:“方才我是作为你的朋友替你考虑的,现在我要站在妙婵朋友的立场上问你,我并不怀疑你的真心,但是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毕竟你家……”
孟旸定定望着小棠,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坚毅果决:“这个你放心,我已经回去同我爹娘说了,他们也不是陈旧迂腐的人。其实……我爹和妙婵她爹认识的,三年多前,我爹娘曾考虑过请人牵线,我那时还混不吝,一心想要求娶沈琼枝,便放话说不会娶商户女。我也怨我自己,如果当时……她也许就不会受伤害了……”他心中苦涩,那时怎会想到他会为了一个虚幻的坚持白白错过了后来依旧想要追求的缘分。
小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月老牵的线,扯不断的,不管经历多少磨难,兜兜转转还是要走到一起。现在少不得我来做这个媒人罢!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的脸到底怎么回事吗?”
孟旸揉了揉伤处,愤愤地道:“还不是那个朱伦,今日一早便去纠缠她,我气不过打了他一顿!”
“你确定是你打的他?”
“……他伤得比我重……”
小棠知道四娘忙碌,歇了晌便早早来伙房帮忙,见雁回正顶着个大太阳在菜地浇水。四娘果然忙得满头汗,衣裳紧贴在身上,只能不断地大口喝凉水。一会雁回进来,和小棠站在旁边,乖乖地听四娘指挥,片刻的功夫也都大汗淋漓,终于忙活了大半,余下的也就不着急了。小棠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摘菜,正和四娘、雁回说笑,转头见申屠悠悠然走过来,袅袅婷婷,如一缕清风,不沾一丝暑气。“咦?申屠娘子来了。”小棠笑道。
四娘迎上去同她说话,脸上却是淡淡的,她往屋里看了几次,也就几句话的功夫就走了,雁回心里有数,也跟着走了。
“真好看……”小棠托着腮,望着申屠的背影感慨道。
四娘不答话,闷头干活,手快如影。小棠觉得奇怪,身子往前探了探:“四娘,你怎么了?我看你现在对申屠娘子怎么不像以前那样了?”
四娘很是泄气地停住手:“我又不傻,哪个是真心哪个是假意,能分得清。她每次来呀,假模假式地要帮我干活,其实也就做做样子,从未沾过手,一旦问到了她想知道的东西就找借口走了。如果不是为了林大人,她哪里会到我这里来?一次两次还好,到今天还看不出来,我真是眼盲心瞎了。”说着看向小棠黑漆漆的指甲缝,重重地叹了口气。
“四娘,你说……申屠娘子和林大人什么时候成亲?”申屠已经走远了,小棠还盯着那虚空呆呆的。
“谁知道……”
“说实在的,若论相貌身材,他们两个真是般配。”
四娘望着她呆呆的样子若有所思,说到般配,从前没觉得,可那日见到她和林大人穿着喜服的样子,突然觉得那样才叫般配,光相貌相合叫什么般配?若是……但人家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四娘摇了摇头,咽下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转而道:“我跟你打赌,这位姑娘啊,等到咱们晚上开席的时候就来了。”
“啊?来做什么?林大人也请她了?也好,人多热闹。”小棠一时没反应过来。
“来做什么?自然是‘帮忙’啊!你快别弄了,旁边歇歇去!那个小瓷瓮里有甜梨水……”四娘夺过小棠手里的菜,将她赶到一边去。
当晚,县衙如同过节般热闹,饭堂早早就点了灯,四面窗户大开,屋后是一片竹林,阵阵凉风穿堂而过,引得院内两株高梧亦沙沙作响。屋里笑语喧哗、推杯换盏,起哄嘲笑的声音此起彼伏,甚有猜拳赌酒的,亦无人制止。小棠进屋时有人刚讲完一个才子夜宿荒郊遇到狐貍精所幻化美女的故事。她接过田生递来的酒一饮而尽,笑道:“说到才子佳人,我给你们讲一个如何?”
众人都叫好,因为她平日里没少给他们讲故事,比瓦子酒楼里说书人说的还要新奇精彩。
“话说吴中有一个士大夫,从京都回家,走到一处阿塘上,遇到一个女子,容貌端正……”小棠正说着,见林琮低头抿唇而笑,就知他一定晓得故事来历,便合手向着他拜了拜道,“大人,您别说话……我接着讲,那士大夫见此女容貌端正,便将她叫来,留宿了一夜,早上起身后将自己手臂上的金玲解下来系在那女子手臂上,并让她至晚间再来,可当晚她却没来。到了第二日,士大夫便去找啊,找遍了都没找到……忽然路过一个猪圈,见母猪臂上系金玲……”
故事讲完了,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一息的鸦雀无声之后登时爆笑如雷。田生一时没听懂,懵懂地望着旁人,只好扯着孟旸的袖子问。
“知道了吧?夜会书生的可不都是狐貍精,也有可能是头猪!”小棠冷笑道,自古的男人,尤其是斯文的读书人,想的可真美的,功名之外总还意淫着有美人投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