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旧事夜气方回

醉话

醉话

小棠自是坐在平日里相熟的几人旁边,此次她被看成是破案的第一大功臣,来敬酒的人自然多,很快头就有些晕乎了。果如四娘所说,正在大家酒酣耳热之时,申屠捧着一个大月白色磁盘跟在上菜的四娘后面走进来。众人未料,一群大男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好,林琮正和傅临渊说笑,见她进来,不由地敛了笑,放下筷子端坐着,灯光下阴晴莫辨。大家不明所以,唯有小棠一直以为他们两个闹了别扭,见场面冷下来,也不忍心见一个姑娘家如此受冷落,忙起身将她拉到林琮身边,将傅临渊挤开,让她坐下,又冲四娘使了眼色,四娘会意,招呼道:“怎么都停了?今日菜不合口吗?我来尝尝……”

气氛又开始热闹起来,田生还沉浸在方才小棠讲的故事里,拉着她问道:“小棠姐姐,你刚才讲的故事吧也有可能是那姑娘回家后被家里人发现与男子私会去了,又知道他们有约,如果她不去那男子定会四处寻找,他们怕他找上门,也为了保护姑娘的名节,就将金玲绑在了猪身上。你说是不是?”

小棠拍了拍他的肩头:“不错不错,你说的呢也有道理,不过这个故事是晋代祖台之写的志怪小说,所以呢它应该就是我们大家理解的那个意思。”

说着又有人来和小棠喝酒,几杯下肚,她的面颊泛红,眼神迷离,似乎听见四娘在旁边说再给她介绍好的相亲对象,头脑正昏沉,好像只能点头,人影攒动间,不经意看到了林琮,他恰也在看她,她撑着头,努力冲他笑了笑,然后就趴在桌上眯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后背有些凉,期间好像不停有人来同她说话,她都擡不起头来,最后身边安静了,有人将她的胳膊擡起来,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回去了。”

小棠很听话,乖乖站起来跟他走,见他身边还站着申屠,便歪着身子,豪气地摆手道:“大人您送申屠娘子吧,我自己回去。”

申屠有些羞涩地往林琮身边靠近了些,柔柔地对她说:“那你慢些。”她也吃了几杯酒,自是有一番娇软迷蒙之姿,煞是好看!

小棠扭头见他们并肩站着,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两次撞见她的事情,在酒力的作用下又折回来将她拉到一边:“申屠娘子……不要辜负大人……他那么好……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申屠的脸色骤变,忙去看林琮有没有听见,不过小棠没见着,话说出来之后她觉得胸中舒爽,转身走了。

还没走几步,就发现前路漆黑,心中害怕,酒也醒了几分,不过仍觉得脚下虚软,踌躇间听见身后有人道:“你不是挺能的么?”语气不善。

“大、大人,你没送……”小棠惊诧道。

“走吧。”林琮好笑地瞧着她的憨态,心中早已沉溺,又见她步伐紊乱,几次险些跌倒,索性搀着她走回去。

到了垂云居,小棠并未着急进屋,坐在台阶上瞧着林琮,看起来摇头晃脑的,其实是心里在纠结,良久,她道:“大人,你们这里的男人戴绿色的帽子稀松平常,但是你知道在我们那里绿帽子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就是……男人被心爱之人背叛的意思……”小棠同情地看着他。

“噢?”

“大人,你以后别戴了,不适合你……”小棠的手指头胡乱地指着他道。

“为何?”

“因为……”小棠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是她拍着脑袋制止着,随即歪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小棠睁眼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情,想着想着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她似乎同申屠讲了什么,又似乎同林琮讲了什么……

完了完了……

她揉了揉本就凌乱的头发,肠子都悔青了,衣服也来不及换,急得直冲到屏风后面,不曾想林琮正在换衣服,上半身赤裸着,见她进来不过愣了一下就不慌不忙地披上里衣,倒是她觉得冒犯了他,忙往后退,情急之下脚下被绊了一下,将要撞在屏风上时,林琮及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残留的酒气窜入鼻尖,小棠惊觉自己的脸正对着他的胸膛,赶紧站直了身子退了出去。

就在她坐立难安的时候,林琮自屏风后走出来,青丝还披在肩头。

“大人,你昨天……酒多吗?”小棠忐忑地问。

“还算清醒,怎么了?”

“啊?”小棠顿觉不妙,“昨天,我是不是跟你说了些什么?”

“嗯……”林琮“努力”回忆着,“是说了不少。”

“那……我都跟你说什么了?”

“你一直在跟我说绿帽子的事情……”

小棠立刻打断他:“大人!那都是醉后胡言,你千万千万不要当真,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等等,你是说我只是跟你说了‘绿帽子’?没别的了?”

“嗯。”林琮点头,“你方才说没看见什么?”

“啊——”小棠如释重负,“没什么,酒多了说胡话呢!”说完偷偷抚了抚胸口,侧了个身一溜烟跑了……

她的背影太过轻快了,林琮心口闷闷的,可是昨晚他明明听见了她和申屠说的话,她到底把他当什么呢?有意?无意?

站在甘小棠的角度看,什么是治平二年最令人喜闻乐道的事?应当非“濮议之争”莫属了。赵曙大权在握之后便下令朝廷官员集体讨论他的亲生父亲濮安懿王的身份,这个令大宋朝野上下为之沸腾的事件,持续了一整年都没有定论,甚至八月间那场带走开封城无数生灵性命的大雨都未能将之浇灭。而现在才七月,那场大雨还没有开始下,小棠和女伴们正准备过七夕,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她没有跟任何人说,因为她相信历史是不可能被改变的,非要说能改变,那么历史就是已经被改变之后的历史。她不想利用她的上帝视角在这个时代生存,那样她的心里永远不会生出归属感,更何况她所知道的“历史”就一定是真实的历史吗?

整个饭堂里,唯有林琮和小棠专心致志吃着饭,其余人都在讨论从京城里传出来的最新消息——御史中丞贾黯被气病了!“眼下呢,朝廷对于这事儿由讨论变成了中书与台谏也就是宰执们与谏官们之间的斗争,韩相公他们主张称‘皇考’,谏官们则集体反对,如今哪……”

林琮自不会参与这种讨论,小棠则因知晓整个事件的走向也默不作声,心里倒是替这位贾黯感到可惜,因为要不了两个月他就病死了……正想着,四娘进来放下菜盘走向她问:“小棠,衣裳可做好了?”

小棠奇道:“做衣裳干什么?”

“你呀!”四娘知她是忘了,便板着脸道,“你忘啦?七夕那日……”

小棠恍然:“啊——那事啊,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四娘在她身侧坐下,“上次是我不好,没好好问就介绍了柳六的侄子,这次不一样,就是咱们门前右拐不远那个田记米铺的小郎君,我常见他的,样貌俊俏,人又本分踏实……”

不知何时,饭桌上的人不讨论濮议事件了,反而竖着耳朵听她们两个说话,看来,比起朝堂纷争,小棠的终身大事更得他们关心。

“我当时就说不去了呀!四娘,七夕那日我要和妙婵、意可和意和她们去玩呢,她们要带我去看傀儡戏呢,意和说昌桥瓦子那里早贴了告示出来,那日晚上还要放烟花呢!我来了酸枣这几年,从没有好好玩过。对了,你去不去?一起啊?”

“玩的日子以后有的是,缘分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四娘,能错过的就不叫缘分了。”

“你别同我擡杠!就这么说好了,衣裳现做我看也来不及了,就吃了饭,我领你到成衣铺买一身去!”

小棠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故意为难地说:“四娘,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其实……我不想找做小买卖的……”

四娘认真地问:“你怎么不早说?原来你心里早有主意,你想找什么样的?”

“我啊……”为了断了四娘做媒的念想,小棠索性往大了吹,“我想找个有钱的,你看我就一个人在这里,自然要找个家大业大的,以后日子也好过不是?”

四娘很意外,但她也不是好糊弄的,小棠是什么样的人她又不是不知道:“你别哄我,你甘小棠又不是那种虚荣爱财的人,再说,人家田记米铺也不是只有一间铺子,你问问小五郎,虽然比不上他家,但在咱们这里也算殷实富贵了,小五郎你说是不是?”

“啊?”孟旸突然被点名,忙答道,“是、是,那个田大郎也是个上进的。”说着冲着小棠挤了挤眼。

“你瞧,小五郎都说好了吧?”四娘摆手打断将要说话的小棠,“就这么定了,我已经同人家说好了,再说,就见一面,也不耽误你玩!白天又不放烟花!”

“四娘……”

很奇怪,林琮今日饭吃得很慢,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大家都以为他是为了公事烦心,也都不敢大声说话了,快快吃完就都离开了。最后,他瞧了一眼耷拉着脸的小棠,淡淡地道:“你若不想去,就不去。”

听见他的话,小棠的眼睛陡然亮了:“对啊!大人,到时候我就说你给我派了任务。”她还没有意识到为什么自己现在这么排斥相亲。

林琮轻笑着点头。二人并肩走出饭堂,登时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他也不知是热还是什么,一会的功夫额头就沁出了汗,好在只走了一小段距离便到了回廊下。他时不时地用余光瞥向小棠,犹豫了好一会才停了脚步:“甘小棠……我有话同你说……”

小棠以为他有事要交代自己去做,也停下和他面对面站着:“大人有何事吩咐?”

“我……”林琮已是一手心的汗,喉结紧张地滚动着,不过看着她澄澈的眼睛以及因炎热而泛红的脸颊,心里便涌起了一股倾诉的欲望,亦是一种喷薄的勇气。

“大人!”雁回从那头跑来,“禀大人,我家姑娘请大人即刻过去,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您说。”

林琮皱了下眉头,只好压下此起彼伏的情绪,向着小棠道:“天热,你先回垂云居歇息吧。”

“噢。”小棠乖乖地点头,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这才觉得他方才似乎有些奇怪。看来他们是和好了吧?她想着,并没意识到自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