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旧事夜气方回

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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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巡视之后,林琮又回到了街角的二楼,这里是两条主街道的交汇处,可以随时关注着四周的动静。才刚坐下不久,就瞧见小棠孤身一人从街东头走来,那样子一看就是落了单,只见她在对面墙脚站定,那应该是她们约定了走散之后的集合地。四处张望的时候,她无意间看见了坐在窗口的林琮,笑着冲他摆了摆手,他微微颔首,心里却像微风拂过,有些痒,亦有一些躁动。恰傅临渊进来同他说话,只一转头的功夫,灯火阑珊处已不见了她的身影,他隐隐觉得不好,偏目力极佳,远远瞧见那地上似乎有一簇茉莉花,是意可簪在她头上的,他又急又慌,忙探出身子查看了一番,唯有她身后的巷子可疑,便急忙冲下楼。

巷子黑而深,只有靠近街道的地方有点光,前方的黑暗里似乎有纠缠打斗的声音传来,林琮毫不犹豫往里跑去,还没跑几步,就被冲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大人!”小棠见了救星,大喜过望,“有人抓我……”

林琮见她只是头发有些乱,不禁舒了口气,将她挡在身后。微弱的光里,只见三个蒙面黑衣人乱步追来,其中一人还嘀咕着:“这小娘子劲儿还挺大!”他们没有料到有救星出现,同时止住脚步,待看清林琮的面孔,似乎都有些犹豫,三人眼神交流之后决定撤退。

林琮见他们身高体型很是相似,且矫健稳重、眼神坚毅,不流气、不狠厉,心里已有了判断,见他们后撤,忙追上去交起了手,只是黑暗里不好施展,那三人只求摆脱,也怕被他瞧出路数,相互配合着寻隙逃了,林琮担心着小棠的安危,没有再追。

“你没事吧?”林琮急速走回来。

“没、没事。”小棠有些站不稳,脸上还勉强地笑着。

林琮皱眉道:“你能不能别总是这样逞能?”说着便扶着她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下。

小棠见他要为自己脱鞋袜,忙弯腰先行脱下查看,只见脚踝处早已红了一大块。“不妨事,我刚才看见那里有跌打损伤的招牌。”她指着繁华的所在,笑道。

林琮置若罔闻,兀自伸手替她检查:“应该是扭了。你是怎么被他们抓走的?”

“我也不知道,我就在那边好好的,突然他们三个就冲出来把我拖走了,我想喊你来着,可是你在跟……”正说着,只听轻轻的一声脆响,骨头已经复位,原来他是在转移小棠的注意力,她试着扭了扭,果真好了,只是还有些不舒服,“大人,你还有这本事!”

“这算什么本事?接骨而已,军中人人都会。”林琮淡淡地道。

“大人,你方才与他们交了手,依你看,他们是什么人?我在这里也没有仇家啊……”小棠歪着头思索着,“个个虎虎生威的,也不像是拐子……”她想不通,只能认为是对方抓错了人。

林琮的脸色微变,这点他心里倒是有些数,不过嘴上却道:“不是拐子,天黑,出招又太少,不大辨得出来,也许是认错了人。”

“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小棠嘻嘻笑道,想起身,却发现脚还是使不上力,只好先坐着,见林琮依旧蹲着替她揉着伤处,突然变得不自在,没话找话道,“大人,怎么不陪申屠娘子逛逛?在我们那里,七夕可是有情人的节日。”

林琮没有答话,那半隐在黑暗中的脸在她眼里显得尤为落寞,登时同情心大起,便又问:“刚刚那个同沈娘子他们一起的郎君你认识的吧?”

“嗯。”

“他和沈娘子有婚约?”

“嗯。”

小棠很犹豫:“那个……大人……那个姓柳的……他……”

林琮忽然擡头道:“他叫柳聿,他父亲前几年在立当今官家为储君的事情上提了反对意见,所以官家即位后将他暂贬出京去了江州,官眷随任,恰巧申屠的老家就是江州,她父亲去世后家业凋零,她就随寡母回老家去了,他们两个应该是在江州认识的。”

“噢……”小棠点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大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你以后不需要再守着这个秘密了,我很早就知道了。”

小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情:“大人,你、你别难过……”

“难过?我为何要难过?”林琮瞧着她满脸关切,心里反而生出一丝愧疚,“事实上,我和申屠的婚约早就不作数了,而且,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小棠深吸了口气,心里释然的同时又有些气,不由地挥拳轻轻捶着林琮的肩头:“大人!你为什么不早说?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守得多辛苦?我真怕你……”

林琮紧握住她的手腕,昏暗里亦可见目光灼灼,眉目温和含情,看得她心中莫名慌乱,不敢同他对视,只听他道:“对不起,我应该早些告诉你的,她请求我暂时不对外公开我们早已解除了婚约,从前我一直觉得无所谓,现在……我不想再让你误会……甘小棠,我喜欢你……”

小棠面红耳热,初时她能感受他说这番话时的紧张滞涩,可是很快便无暇在意了,因为她觉得自己也紧张得全身颤抖。“我、我……”她脑中一片混沌,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触电似的避开了。

“我只是急切地想告诉你我的心意,我不奢望你现在就能给我回应,如果哪一天你决定接纳我,我就在这里……”他努力平复着自己澎湃的心潮,低下头替她整理鞋袜。

小棠长嘘一口气,好在他没有急着等她的回答,天气这么热,他的手却这么凉。只见他擡手将她散乱的发丝理了理,又从腰间拿出方才掉落的那枝茉莉花插进发间,位置与先前丝毫不差。“走吧。”他道,仿佛刚才那令人心悸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噢。”小棠木木的,心里有千般疑问,却都被脚下的不适冲散了,“啊——”她轻轻叫道。

林琮忙扭头:“怎么?还疼?”

“已经不疼了,就是还是有点用不上力。”小棠说着,见他伸出手臂,她很自然地搭上去,这才能慢慢往前走。就在两个人即将走出巷口时,一声厉响划破天际,绚烂的烟花在夜空爆开,接着一声又一声,一簇簇放个不停,如蝶影、似花瀑,短暂而炽烈,像极了人世间稍纵即逝的美好。

治平二年八月,开封城突然暴雨如注,雨势之大,自太祖开国见所未见,终致水患遍布全城,连天子居所都未能幸免,皇城成了水城,大街小巷,水深及膝,到处漂浮着器物及牲畜甚至人的尸体,寻常人家的惨状,简直不忍睹之。连日水势不退,终于殃及到了皇宫,赵曙下令开西华门放水,怎奈皇宫处高地,开西华门放水于宫外而言是雪上加霜,一大排侍卫营房被冲垮,士卒或被砸或被淹,死伤难以计数。整个开封城的禁军及各处衙门忙得焦头烂额,排水、救人、防疫、赈灾、抚恤……其中,禁军皇城司掌宫城宿卫,在救灾中首当其冲,可是因为西华门放水死伤了许多士卒,所以在行动上显得不堪重负。

是日夜半时分,忙了一日的皇城司第三指挥副指挥使夏侯谆刚回到衙门,早就候着的刘都头忙迎上来,垂头禀道:“大人,这是核准的死伤弟兄的名单,还请大人过目,明日一早卑职便报呈吏部。”他声音颤抖,眼眶微红,但在上司面前极力忍着。

第三指挥的指挥使邓大人因年老告病多时,是以由夏侯谆暂代其职,听了刘都头的话,他明显顿了顿,目光盯着那名册迟迟不肯接过,本就疲惫的脸上更添凝重,还有隐而未发的愤怒。他终是接过来,前面是死者,后面是伤者,上面的名字他并不全认识,但那都是他麾下的兄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竟然因为一个帝王草率的决定丢了性命。突然,他猛地拍案,冒犯的话就在口边,生生被咽了回去,眼光微转,案上一封书信露出一角,他便将那信抽出,冷声问刘都头:“我记得你上次说过曾经怀疑那个姓甘的女人是夏国的细作?”

刘都头不知他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事,回想了一下道:“是……但是当场就被林大人否了呀,卑职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所以没有继续追下去。”

“现在她竟成了县衙的捕快……”夏侯谆自言自语,转而问刘都头,“你说他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一个女人在县衙当差呢?”

刘都头一时摸不着头脑,夏侯谆自来和林琮要好,可眼下的语气神色却不像是对朋友,只好试探着道:“大人,先前卑职送胡老丈去酸枣,瞧着那女人似乎颇有些本领,县衙上下对她也很是赞赏,听说已经帮助林大人破了好几个人命案。”

“哼!”夏侯谆冷冷道,“成何体统!”说着将手中的信递给刘都头。

“这……”刘都头心中疑虑更甚,信是林琮写的,说是县衙的女捕快甘小棠在七夕夜被掳,他通过与对方交手断定他们来自禁军,是以写信托夏侯谆查访三人底细和目的。

“人是我派的……”

“啊?”刘都头直挠头,“这……为何?”

夏侯谆起身走到门口,健硕的身型几乎占满整个门框,他盯着虚空久久没有说话,半晌刘都头才依稀听到他说:“我怀疑许梁被他所害。”

刘都头怀疑自己听错了,忙快步走上前去,忐忑地问:“大人,您方才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夏侯谆才收回目光,转身道:“我托兵部的人悄悄给我抄了一份当时的军报,军报上说他和许梁一起领兵去接收花鼓寨,未料花鼓寨临阵倒戈归顺了夏国,半路对他们进行了伏击,因力量悬殊,他们死伤大半,许梁当场战死,而他则左腿中箭……”

刘都头没琢磨出异样来,便问道:“大人,战场上刀枪无眼,这也不能……怪林大人吧……”

“军报是活人写的,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可是除了他林琮,也总有人还活着,你说奇怪吧,那一战过后不久,活下来的人就都被遣散到了各地的大营,但是这世上可不止他林琮一人有手段,我找到了几人,他们可都算忠心,对那场仗讳莫如深,可其中一人因此坏了脑子,他说许梁是死在花鼓寨,准确地说是许梁和许梁领的兵都死在了花鼓寨!这难道没有问题吗?同一场仗,许梁和他麾下的没一个活的……”

“这会不会是个误会?大人你也说了,那人脑子坏了。”

“就因为坏了脑子说的才是真的……”夏侯谆驳道。

“不能吧?大人,这满京里谁人不知,你们三个那是打小的交情……”刘都头劝道。

夏侯谆额头青筋凸显,一拳捶在门框上,恨恨地道:“世上最可笑就是‘交情’二字,我们见过的背信弃义的人还少吗?就这些死了的弟兄们,平日里还要怎样忠心尽责?事到临头,还不是官家一句话?他们的生死,何人在乎?呵……一个罪己诏,就将所有责任推给了上天!”

刘都头唬得忙往外探了探,回头低声道:“大人慎言,大人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