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琴声 书书
黎黎三人落地不过半天,齐悠白载着小师妹也回来了。
落云山熟悉光景映入眼帘,青丝内心涌入一点难以形容的感觉。
终于,回归大自然的怀抱!
落地一瞬间她双脚几乎软倒,想起却是爹的要是直接埋在这里当场长草就好了!
“……咳。”
她转眼一看,看见一个笑眯眯的老头。
——那许久未见的陈老乡蹲在一边耍狗,袍上仍旧插了几根草。
熟悉的味道!青丝几欲落泪!当即大喊一声连滚带跑地飞过去。
“今晚吃熏肉好么师父?”实不相瞒,她也实在是非常非常好这一口。
“好啊!”陈道人脸上惊讶,似乎是很少见同他一样对腊肉腊肠执念深厚的人,当即一拍大腿吩咐下去。“三徒弟三徒弟!”
打了鸡血,陈道人当即提上这小儿朝院落去,差点把青丝颠个半死。
——还得是大师兄!她欲哭无泪。
二人远去,齐悠白看了看扯着自己裤脚的小黑狗,扬手收了桃枝把它抱起来。
“汪汪——”
“几日没吃饭?”齐悠白摸摸这顺滑的狗毛,察觉手指受了阻碍,转眼几下把粘在狗毛上的小草拨下一甩。小狗呜呜叫唤起来。
他倒很是知晓自己师父的德行。
“莫要再叫唤啦——”他抱着这小犬慢慢踱着步子回去,拍拍它的背。
“为兄这就给你找吃的。”
*
殿内正执玉箸的齐珏皱了皱眉,一边的太监见状忙递上一方帕子。
“陛下……”
“莫说了。”喉头痒意瞬间消缺,这皇帝只怀疑自己是昨夜着了凉。
一边的大太监见他心情不好,也就不再提那柳家小姐的事情,只说写保重龙体之类。但见这尊贵人物却只盯着那盘醉鱼看,怕是又在想那位远游的殿下了。
“陛下……”他叹了口气还欲再说,却见这帝王转眼放了筷子一副散漫样子。
“皇后近来如何?”
“该是很好?总归是在按时吃药的。”秦公公顿了顿,小心地看这位的眼神。“那位还是不太安分么?”
“是不太安分,”齐珏一撩衣袍站起来,墨色锦衣让这人看起来简直不像是什么正经皇帝。
“昭华公主的信呢,给朕呈上来。”
秦公公连连言是,躬身去取东西。
*
宫墙上树影深深,光天化日下怕都要比外边阴冷几分……她如此想,说出来怕是要被长姐责骂。
“小姐,”跟在这女子身后的小丫鬟偷偷将垂着的眼睛擡了起来,觉得这次皇后娘娘唤自家小姐进宫也唤得太过着急了些。
之前次次是用轿子接送直接送到皇后处来着,这次……这次却是要自己走着去么?
这侍女青青同柳书书自小一起长大,心思单纯并不明白这其中弯绕,于是心中疑虑也在出发前悄悄与小姐说了。
柳书书摇头,吩咐她万事安心,只需紧紧跟在自己身后就好。
“阿姐唤我,我总不能不去。”她那时道,将发髻上的簪子取下,“换成素净的,这些个繁琐的就不要了。”
——
有小侍为她带路,却说这次皇后并不在殿内,唤她去个别的什么新鲜地儿。
或许是姐姐大病初愈,想要她陪同说说话呢?
毕竟自从阿姐进了皇宫,自己就再也未同她叙过心事……即使她进宫多次也好,总归是说不出口。
柳书书叹一口气,想着前些次总是“巧遇”的皇帝,劝自己不要多想。
阿姐不会这样的。
“请小姐跟着奴婢来,就在前面了。”这引路的小侍这样道,却让她看见此人眼中阴翳。
柳书书心中一颤,握紧的十指扣着掌心。“劳烦……公公。”
但她所幸路上巡卫不少,这殿宇也不是什么偏僻之所。
“就在此处,娘娘就在里面等着柳二小姐呢。”自那大殿引过,这小侍停步告知她。
这门在她眼前,小侍悄然退场。
柳书书停顿片刻。
周围是微微湿润的风和檐角落影,偶尔有些许声细微鸟叫。
她擡手打开了门。
“——啊!!!”
身后的侍女尖叫一声,而柳书书远远望去。越过一稀疏树丛,这官家教出来的娇娇小姐见着这一生最难忘的画面。
那件正红色,绣着凤凰的华服不知道沾了几多露水,而那人一头如墨的青丝全然散落。
苍白的面,纤细的骨。
她的姐姐,这世上最最尊贵的女子,正卧在那小小的秋千上,垂着无力的头看着这门。
又或许是看她。
*
“皇后近来如何?”
“臣妾很好,劳陛下挂念。”柳皇后撑着支离的骨,即使真被这身厚重华服压垮了似的喘不过气来,仍旧撑着笑脸回道。即使长姐硌人的手指正捏着自己,柳书书仍旧在其身侧呆站着。
齐珏没看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些什么。
柳皇后眼神仿若枯井,眼神破风幡似的悄然下落,却瞧见自己妹妹身上的烟水绫罗。
“书书——”
——
那时帝后大婚不过三月,皇后突发高热几日不退,待到一月后终于好些时,柳书书跟着母亲进宫看望。
母女三人自是温言软语细细地说些女儿心事,连带着几月不见的妹妹都变得性子开朗起来。
“我为姐姐抚琴吧。”她笑道,从皇后放琴处取出那把古琴。
柳皇后笑着答应下来。
她弹的是姐妹二人幼时同学的《青青柳》。不知为何,柳皇后倒觉得,这妹妹弹得竟比以前好上太多。
一曲过半,她的夫君却来了。
柳皇后起身邀他入座,“书书正在为臣妾抚琴,陛下若是得空了不如也,”
“好啊。”不待她说完,齐珏一展衣袍坐下,挥挥手示意这名义上的妻妹可以开始了。
他早就听闻柳二琴艺不错,如今就倒要听听是怎么个不错法。
“......”柳二小姐恍若未闻,一边摆着的琴弦却仍在颤动。
“书书,”柳皇后笑着整理了妹妹的袖摆,“去啊,陛下叫你弹琴呢——”
那时这姑娘却想,自己胸中气愤难平就算,却还要给这人弹琴,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姐姐贵为皇后,身子本来就不好,嫁给这人身子越发差了不说,还不如在家的时日。
原是这样受气来的么?
她第一次见这皇帝时十二岁,给他怒气冲冲地弹了一首以为只有自己只晓得的《离怨》——柳二小姐弹的是自己琴谱孤本里的一曲。
说是离怨,调子也是轻快,让人听不出什么来。
——她没继续弹给姐姐的舒心调子,反而决意换曲子,暗自把这男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没谁知道那少年皇帝当初听没听出来。
*
“书书——”
素来以温婉出名的柳家小姐几乎瘫坐下去,却听那远处传来细细的呢喃。
“书......书,是你来了么?”
是柳皇后在叫着她。柳书书抚着一边的柱子踉跄着站了起来,示意身后的青青将门关上。
“皇后娘娘她,”这侍女一脸惊恐未定,却被自家小姐呵住嘴。
“姐姐在喊我呢。”这姑娘的手粘了柱子上的细泥还来不及擦。她上前去,踏过一地的泥泞朝那秋千去,朝着那几乎是……死了的皇后处去。
“姐姐,”同以前一样,柳书书执住柳皇后细瘦的手,“书书来了。”
“书书……”秋千上的女子呢喃一声,撑开眼皮,露出那双曾经同其妹一样的淡色瞳眸。
但现在只如同破碎的琉璃。她感受到自己冰凉的掌心贴上一股热意。于是干涸的眼眶又滚下眼泪。
“姐……姐姐错了,错……”
没人知道病弱的皇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偏僻的殿宇,柳书书也不知晓现在该说些什么。
她取出锦帕,小心翼翼地想要将姐姐扶起来,皇后是不肯的,然而她无力挣扎,只能任由那方绵软的锦帕轻柔的擦去枯瘦颊上雨露。
“青青。”柳二小姐转头唤自己的侍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与我一同把皇后娘娘扶起来。”
“小姐不……不禀陛下?”这侍女颤着身子过来,问。
然而她只得到自家小姐的沉默。
她细细的指尖只顾抚上皇后的湿发,说不禀。
*
春城没有宵禁,夜中也是时时热闹,除小贩叫喊声不绝于耳外,也常有少年结伴出游。
热闹之中,有人买了一支糖葫芦在吃。
“小姐,再不归家,再不归家老爷该着急了。”青衣侍女这样提醒道,眼眶微微湿润。
“该回去了吗?”她察觉指尖粘腻,这才发现是溶掉的糖浆。
“姐姐等等我——”混乱间,一小童从她身边跑过,正巧就撞下那一支只吃了一颗的糖葫芦。
她见那孩子没有回头,掉落的糖葫芦也就被几个匆忙走去的行人踏烂。
“……那就回去吧。”
——
柳书书前脚刚刚踏进府中,后脚就有人来传话,说父亲在祠堂里等她。
她独自前往。
那样肃静的夜晚,偏要她自己来到这自小被告知的惩戒之所。柳书书害怕吗?自然是害怕的,但或许是今日所见所听过于吓人,倒叫这闪着蜡烛的堂屋显得不那么可怖起来。
柳尚书站在一众列祖列宗的魂灵下等她。
柳书书想,那其中有谁呢?是她她年少时见过几面会用竹篾给她编蛐蛐蚂蚱的祖父,还是未曾见过面但曾经庇佑她快乐长大的祖母一行人呢?
还是……母亲?
她轻轻的上前,于是父亲转身看她。
死去的魂灵一瞬间全都消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