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
二叔
三日后。
救回禅音寺的女子们均已安顿好,除了个别无家可归或者不愿透露姓名的,其余都派人送往了其家中。
留下来的三个女子当中,一个被下药过多尚未苏醒,还在由大夫诊治,也不知何时能恢复康健。好在这禅音寺现下也有三五十个尼姑,人手完全足够。
另一个年纪太小,不过十一二岁,中途因逃窜被砸伤了脑袋,一时间记不起自己的由来,姑且让她先跟差不多年纪的李语禅一起住。
最后一个长得尤为漂亮,她遍体鳞伤休息了整整两日也不肯说话吃饭,直到第三天她才下床走动,看了看难得的日出。师太们也不遗余力地在为她开解着,皮相钱财均是空,你就当做了个噩梦,自此在禅音寺好好平复一番,等到身心释怀了,什么时候再想入红尘就回去该去的地方,禅音寺这儿也不会强行留她。
见禅音寺的诸位都如此亲善,她到用早膳的时候才潸然泪下,将自己的经历一一告知。
她本名姓程,叫程诗翩,原本是淮南当地一家十分有名的乐坊头牌,这回是被明光教的人以高价骗去扬州演出的,一开始大家在路上还好好的有说有笑,等到了第一个驿站,原本跟她一起出行的女子都失踪了,只剩她一个无力反抗,也无法逃脱,后来就被他们下药困住,直到马车里人满为患,才辗转途径到姑苏这边。
这些明光教的人不走官道专走小路躲过盘查,而且因为一开始她是自愿的,所以很多文书手续都是齐全的,故淮南当地无人来追查她的行踪。
程诗翩道:“奴家自幼便是孤儿,从小到大在乐坊的日子也水深火热,一天到晚提防着那些心怀不轨的客人已是疲惫。虽过往有过一段时间的风光,但如今遭遇了这样的磨难,也不想再回到从前,只想着重新开始。”
既如此,禅音寺收留她也无可厚非,只是剃度一事可以缓缓,等她将来想清楚了也不迟。
正聊得差不多要起身的时候,周序音正好从连廊走过,因这里的人穿着的都是灰色道袍,所以她那一抹淡粉十分出挑,再加上她的侧脸也干净无瑕,不禁让程诗翩有些羡慕,也不知她何时才能做到跟那女子一样心平气和地面对从前所发生的一切不幸。她误会了周序音的身份,以为她也是被救助来的落难女子,只希望自己能早日康复,如她一般健康明朗。
这三日寺院里的药材用得颇多,周序音托人又去镇上采购了不少,加上冬日严寒容易着凉受冻,故也添置了不少炭火。
是日她正在药房核对入库的药材,程诗翩也恰巧进来取今日要煎的那份药。周序音还在忙活,因此一个小尼姑接待了她,“程姐姐,你可以下床走动啦?”
“是啊,所以我就自己来取药了。”
小尼姑仔细校对了下,将药包交给她指着旁边煎药的柴房,“程姐姐去隔壁煎,那个正在熬药的会教您。”
程诗翩微微欠身,小尼姑也双手合十跟她致意。
周序音早已习惯寺院内走动着陌生女子,很多人都是暂住一段时日还会离开,尤其是像程诗翩这种正值青春年华的,因此她没有在意也无意去结识她。
过了会儿,小尼姑道:“周姐姐,药材整理得差不多了,你回房休息一下吧,稍后用膳的时候我再来通知你。”
周序音从梯子上下来道:“那好,上面的我已经放好,
小尼姑双手合十,送她离去。
她路过柴房这边,因为药味的强烈刺鼻不禁用袖子遮挡了下,避免呛着咳嗽,屋内的程诗翩目光追随了她两步,见小尼姑将药材全都整顿好了,她问道:“那位周姐姐,她在这儿多久了?”
小尼姑道:“她吗?她从小就在这儿了,而且她年纪应该比你小,你可以叫她周妹妹。”
“原来如此,她的父母……也不在了?”
小尼姑遗憾点头,程诗翩若有所思,觉得可惜,又觉得同病相怜,“没想到她也……”
中午用餐之际,周序音并未现身,她方才收到了一封马家庄的来信,原来是苏巧云马上就要过十五岁生日了,邀她前往一同庆祝。
周序音写了回信给她,并发了封口信给到鹭羽山庄薛赫言那儿,道是她过几日要去趟营丘马家,希望他能允许。
待她送完了信,正等待着午膳之际,有人端着餐食过来了。她身量比原先一直给她送餐的那个小尼姑要高,所以周序音多看了一眼,但又不甚熟悉,只点点头接下道:“谢谢。”
女子道:“我姓程,是刚来此处的。”
周序音也彬彬有礼地回她道:“我姓周。”
见周序音没什么话说,她也不再叨扰,转身回头道:“你用餐,别饿着了。”
程诗翩之前虽是个淸倌,但也见识过不少姿容绝佳的美人,自认为也算得上百里挑一。但如今一见周序音,顿时觉得自己黯淡了下来,她低头一瞧自己不仅容貌上稍逊一筹,就连穿着打扮也没她好看。她再转头一想,自己现下还在计较着这些皮相,想来离那师太所说的忘却红尘还有远远一大截,她得继续平复自己的心态才行。
吃完了饭,周序音想去隔壁看看,没想到兰章成早就不在了,也不知去向了何处,这时李语禅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道:“薛家好像来人了。”
周序音给她顺顺气,让她好好说,李语禅道:“又是那个薛景硕,你小舅舅!夫人说她来应付,叫你这些小辈不要出来冲撞他。”
周序音自然明白,这个薛景硕是家中幼子,从小备受宠爱,但无奈不成器,整日花天酒地至今三十大几了还是没有哪家闺秀愿嫁给他。
他平日里就在赤羽堂带带徒弟混吃等死,前些日子来过禅音寺,吵着要让舅母帮忙去舅父那儿说情将他调去银羽堂。可慈小玉没搭理他,毕竟他就是冲着银羽堂的钱财去的。
那次他来的时候,周序音也帮着慈小玉说了几句,结果却遭他破口大骂,慈小玉不想周序音这回再惹怒了长辈,便索性让她别出来,连李语禅也道:“那个薛景硕,每次来就放几吊香火钱,还总喜欢调戏这儿的尼姑,真是个坏家伙!”
周序音摸摸她的脑袋,“那你也别去法堂那儿了,就让夫人跟他谈话吧。”
法堂中,原本几个跪着念经的尼姑都退了下去,包括程诗翩在内,她虽身着简朴,但依稀可见一张姣好的容貌,教走进来的薛景硕多瞧了几眼。
等到了帘幕后的小室内,这些尼姑才小声埋怨道:“这个薛景硕,又来找夫人的茬儿,夫人要不是菩萨心肠,早叫小公子将他撵出去了!”
另一个也道:“等下回小公子过来,我就跟他偷偷告状,小公子如此孝顺,回去定会给那家伙好看!”
几个尼姑小心翼翼地笑出了声,只有程诗翩还蒙在鼓里,“小公子是谁?”
“那是夫人的儿子呀!是鹭羽山庄的少庄主,薛赫言。”
程诗翩万万没想到这寺庙竟是鹭羽名下的,“那救我的这位夫人……”
“她便是鹭羽山庄的薛夫人,是个慈悲为怀的大好人!”
正小声议论着,外面传来薛景硕急不可耐的拍案声,“大嫂!你要好好为我大哥着想,他身体不好,你儿子事务又多,这赤羽堂闲着没事干,我不如去执掌那银羽堂。汪济之都下台了,如今银羽堂群龙无首如何是好?你不怕肥水流到外人田哪!”
慈小玉的内心毫无波澜,“此事你与我说再多遍也无用,直接去跟他们父子俩商量吧。”
薛景硕不爽道:“他们父子俩要是好说话我就不会找到你这里来了……”
慈小玉点燃一束香,香气缭绕呛了他几口,薛景硕扇掉一点烟气道:“……周序音呢?那丫头去哪儿了?怎么都不来见我?……越发没规矩了。”
慈小玉道:“她不过一个孩子,你见她也是无用的。”
薛景硕想想也是,“她上回还当着你的面顶撞我!亏我从前那么宠她,小时候她要什么我给什么,如今长大了就清高了不起了?仗着你儿子护着她,都敢撒泼撒到我头上了!”
“够了,”慈小玉淡淡说道,“你积点口德吧,都多大的人了。”
薛景硕一下就来气了,“大嫂,连你也瞧不起我?”
慈小玉否认道:“我并无此意,只是你频繁来我这儿也无意义,我给不了你什么帮助,我都多少年没有插手山庄内务了。”
薛景硕抿唇不语,显然不肯就这样空手离开。
慈小玉苦口婆心道:“你不如好好改改自己的生活习惯,找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再生个有名有份的儿子,这样以后看你安安分分地成家,有了责任心,庄主说不定会交给你一些基业打理。”
薛景硕灵机一动,“嫂子,你这禅音寺之前不是救助了好些迷途女子吗?你给我几个好好挑拣一下,我先带回去扶她做妾,也算是给足了嫂子你面子,至于未来的妻,我让大哥再帮我物色物色!”
慈小玉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这儿是佛门清净之地,你以为是供你随意取乐的窑子吗?”
薛景硕吃瘪,“那些女子本也不是什么良民,我只是听说那明光教为自家教主挑人挑得可仔细,想见识一番罢了,你激动什么?她们能做我薛景硕的妾室,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好吗?”
慈小玉明显翻了个白眼,不想多说,“她们都送走了,你别痴心妄想了。你也快走,别碍我眼。”
薛景硕见硬的不行来软的,“大嫂,你就行行好,我这都孤寡三十余年了,你若真为我的未来着想,你要给我牵线哪!”
“你看上哪家的小姐了?”
薛景硕大言不惭道:“弟弟喜欢那弹唱的名伶潘文珺,我见她跟你儿子关系还不错,你让他帮忙牵牵线,让我们再见一面,我想娶她!”
慈小玉无语至极,“薛家不会让你娶她,我看她本人也不会愿意嫁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那那个歌姬——”
慈小玉打断他道:“歌姬舞姬什么的,一概不行,除非她们愿意委身于你,顶多带回庄内做个妾。”
薛景硕要的就是这个答案,“可以啊,大嫂!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了,我也打听过了,你们那天救下的人当中有个淮南的名伶,我就想要她!”
见慈小玉不说话,薛景硕道:“大嫂,你让她出来跟我见上一面,我不嫌弃她,真的!我连她名儿都知道,叫程诗翩是吧?以后跟我去鹭羽享清福总比待在这儿成天吃斋念佛的要舒服吧!”
慈小玉喊道:“程姑娘,你走到帘幕后面,自己来拒绝他。”
这时尼姑们也鼓励程诗翩道:“别怕,你把想说的说出来,夫人会护着你的。”
“只要你不愿意,薛景硕奈何不了你的。”
程诗翩只得小心翼翼地走到帘幕后面,只露出一双脚给薛景硕,轻声道:“薛公子……我不愿意,我在此处甚好,已无意再入红尘了。”
慈小玉瞥他一眼,“听到了没?人家姑娘不愿意。”
没想到薛景硕并未生气,反而笑了声道:“没事儿,你现在不愿意也没关系,过段时间你要是愿意了,可以随时找我商谈!”
他又添上一句道:“我以前去过淮南,也见过你。如今是我们薛家救了你,你若想要报答,随时可以!”
慈小玉瞪他一眼道:“那是你的功劳吗?这是序音托人救回来的。”
薛景何无所谓道:“周序音也一样嘛!大家不都是自己人吗?”
帘幕后的程诗翩怔了下,“原来……她叫周序音。”
薛景硕又道:“那我过几日再来看你,你别怕,有我大嫂在这儿呢!”
慈小玉当真是恨铁不成钢,但也懒得多说,就在薛景硕迟迟不肯离去之际,那青石板传来连续有力的脚步声,随后抵达的便是许久未见的薛赫言,“娘!”
薛景硕一见他,顿时如耗子见了猫,连气势都矮了一截,“赫言,你来啦……”
就连慈小玉也有些喜出望外,“你怎么来了?你最近不是在闭关吗?”
薛赫言见母亲并无任何情绪起伏也就放心了,但看到又来纠缠的薛景硕还是来了些火气,勉强一笑道:“二叔,你也来上香?”
薛景硕并不想招惹薛赫言,毕竟他行事手段乖张狠戾,又很讨厌惹是生非之人,在他看来薛景硕就是闲养着的人,可有可无。
“我……我在庄内许久未见大嫂的身影,就特地跑来禅音寺看看,见她身体不错,我就放心了!”
既然他如此解释,薛赫言也不再追究,“多谢二叔关心,我母亲身体一向很好,二叔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薛景硕不想跟他硬碰硬,忍气吞声道:“那、那既然赫言来看大嫂你了,我就先回去了,先回庄上去了!”
他说着就转身大踏步离开,慈小玉安抚了薛赫言一个眼神,“我去送送他,他毕竟是你的长辈。”
薛赫言点头。
等法堂内的人都走了,薛赫言正打算去找周序音,这才发现佛像旁边的帘幕后,似乎藏着一个人,他以为又是被薛景硕骂得退下的周序音,便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拉了过去,“……别躲了,我在呢!”
撞入他胸怀之际,程诗翩的心猛地一颤,直到薛赫言将她推开,“……你是谁?”
程诗翩一下看呆,愣了许久才道:“奴家……奴家是前几日被、被公子救回来的……”
薛赫言也有些尴尬,立马跟她保持了距离道:“抱歉,我方才认错人了。”
程诗翩这才重新看向他道:“……没事!”
既然周序音不在这儿,他也不再逗留,转身对她道:“稍后我娘回来你跟她说我去序音那儿了,待会儿再来见她。”
程诗翩停下往前的脚步,对他颔首,“好。”
不多一会儿,慈小玉便回来了,她见程诗翩还在,便道:“方才失礼了,望程姑娘见谅。”
程诗翩知晓她指的是薛景硕的无礼,摇摇头道:“小公子他去——”
慈小玉微微笑着接过话茬,“他去序音那儿了,我知道,由他去吧。”
程诗翩万万没想到这薛夫人会如此开明,有些诧异但也没好意思多问,只颔首道:“那我先退下了,不打扰您。”
她有些好奇薛赫言跟周序音的关系,便跟着去到了周序音的卧房所在,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上一秒明明还跟她恭敬有加的薛公子,这一刻却跟周序音抱在一起吻得昏天黑地,程诗翩吓得不敢再往前一步,只靠在门外屏住了呼吸。
她再回头一眼,两个人仍在焚情嘶吻着,间或传来周序音的一点呻吟跟薛赫言的低喘,“……”
直到周序音快受不住了才推开他道:“……你怎么来了?”
薛赫言坦率道:“我想你了……我收到你的信,就知道你也想我了。”
周序音垂眸忍住笑意,“你自作多情,我才没有想你,信上写的可都是正事。”
薛赫言仍将她抱得紧紧的,用暧昧的语气反问道:“你不想我?不想我的话方才在发什么呆?”
周序音一本正经道:“我在想二叔的事情,不过既然你来了,他应该已经走了。”
薛赫言捏了下她的鼻子,“你怎么也跟我一样叫他二叔?”
“我也不怎么见他,以前都是跟你一起遇着他,都快忘了该怎么称呼他了。”
薛赫言想想也是,“以后你嫁给了我,叫他一声二叔也无可非议。”
他说到了嫁字,让周序音的心跳又开始加速,见她仰头之际眼中全是对自己的渴望,禁不住这点诱惑的薛赫言再次埋头将她吻住,两个人如胶似漆,情意缠绵。
程诗翩百感交集,来不及多想就看到连廊处走来几个小尼姑,便立马悄声离开,躲到了不远处的角落,看着这几个人都羞怯地快速路过了周序音的房间,她才茅塞顿开,“……她们都知道?”
她们不仅知道薛赫言跟周序音的关系,并且见到里边的情景一个个羞得面红耳赤,直到路过程诗翩身边她们还在议论着,“小公子跟周姑娘的好事是不是将近了?”
“是呀,夫人一直都那么喜欢周姐姐,肯定是没什么问题了!”
“想要只要庄主同意,周姐姐以后就可以叫薛少夫人了。”
程诗翩忽然失力了下来,对比周序音她回顾了自己此生为何就没有遇到如此珍惜疼爱她的人,并且这个人能不计较出生门第,不计较她的诸多不幸,给她全心全意的照顾与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