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谋
夏末,凉风习习,周序音终于绣完了一双完整的虎头鞋,薛日好未完成的心愿已了,她隐隐有种剧终的感觉。
南北对决一事发酵到一定程度后,薛赫言已私底下准备好他与周序音的成亲喜帖,在未经薛景何跟周序音的同意下便分发至五湖四海,他这一举动无疑是提前宣告自己的胜利,也让后知后觉的薛景何压力颇大,一听到消息就跑去了他的院子找他对质。
而此刻的谢新朝,终于赶到了周序音这边,在她起身回房的时候,那一阵奇怪的风向将这个不期而遇的客人吹到了她的面前,“……?”
谢新朝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数回,周序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谢新朝直截了当道:“司悦含跟我说——她让我将你我二人的婚书寄回给薛赫言,否则便性命不保……是这样吗?”
“那婚书你带来了吗?”
谢新朝大失所望道:“为什么到了这一步,你还是要回到他身边?我以为你在大邕过得好好的,不曾想你还是被他骗回来了。”
周序音转过身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你听你师姐的话,把婚书交出来……如今你不会是他的对手。”
谢新朝走到她跟前看着她,箍住她的双臂道:“那也是你成全了他不是吗?你明知他不是个好人,为何还要给他凌驾这一切的机会!”
周序音也屡次为此事后悔,苦于自己一手造成的结果,“……那是我的错,你要杀了我吗?”
谢新朝凝眉不忍,最终还是将她抱住,“你后悔了,我带你走。”
周序音却轻轻推开他,“我不会跟你走的,带上我你就没有退路了。你听我的话,去大邕等师父出关,我不会有事的。”
“可他要跟你成婚,我怎么可能放手离去?”
周序音沉默了会儿,继而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谢新朝的情绪一下被破坏,有些不知所措,“……我看起来、很可笑?”
他的痴心绝对看起来确实可笑,因为周序音并不值得他真心相待,“我怀孕了,谢新朝。”
他全然愣住,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去。
周序音拿了他的手放到自己小腹那儿,“三个月了,你感觉得到吗?”
谢新朝却一下缩回了手,“……不会的!”
周序音的眼神落寞下来,“没办法,确实是有了,你我之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明白吗?”
见谢新朝怔在原地无法接受,她又道:“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听师父的劝告还怂恿了他成全了表哥的野心……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对他的爱会冷静下来,会看清楚这薛家的一切。”
谢新朝看着悔不当初的她,咬牙忍住了一切情绪道:“你后悔了……那就还可以回头!是他强迫了你,是他困住了你……是不是!”
周序音轻轻摇头否定,“我不走不仅仅是因为走不了,更是因为这一切是我亲手造成,我得留下来对他负责。”
“你要对他负责,你能如何负责?你留他身边不过就是继续遭他囚禁,成为鹭羽山庄的笼中鸟而已。”
他说得没错,她现在确实感觉这鹭羽山庄不是个好地方,它是个吃人的牢笼,尤其是对女人更不公。可她不能走,她得留在薛赫言身边善后,得为自己曾经的执迷不悟负责到底。倘若她一走,这世上便再无任何可以约束他。所以她还是那句话,“我不会走的,你快离开吧,去到我师父身边——”
她回头看着谢新朝道:“你去跟他说,等一切结束后,我会回去找他认错的,”她眼中突然有了一丝亮光,像是发现了自己活着的希望一样,“我想回去那片岛屿,也想……回到他的身边。”
周序音话音刚落,全神贯注的谢新朝来不及反应,一柄利剑已朝他挥斩而来!
薛赫言赶到及时,二话不说便动手开打,谢新朝根本无暇躲避,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明显,周序音若不再阻止恐怕谢新朝会命丧当场——
就在那“万籁”刺去他心门之际,一根琴弦也飞速拨弄而来,两相对撞迸发出火花,薛赫言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站在琴边的周序音,再看谢新朝已负伤消失。
他应该是听周序音的话前往大邕了,薛赫言气得怒火攻心,“你方才说什么?”
周序音恍如梦醒,吓得步步后退,“……”
薛赫言微窄了眼帘,控住她道:“你说你要回到楚宵临身边?”
周序音微微摇头,不敢说话,可薛赫言一把将她推上墙道:“周序音,你是我的女人!你还怀着我的孩子,你怎能如此水性杨花,还要回去别的男人身边!”
他一说水性杨花,很多在临沧的过往一幕幕重现——
“它叫水性杨花。”
“它真是这个名字,我没有骗你。”
“那是外界曲解了它的名字,它名字很适合它也很优美。”
“那儿的花更多些,我带你划近好好欣赏欣赏,毕竟这水中花也难得一见。”
她想起后来她独自一人划着竹排去到这些花旁,默默观赏了很久,那时的她因为相思之情无法抑制,无论怎么都放不下薛赫言去接受谢新朝,又起了一丝决绝的念头,最后还是楚宵临找到了她,安慰了她。
这些温柔的过往结合现在这个暴躁的薛赫言教她吓得眼睛一红,泪水无声无息地滚落,她可能不只是后悔害怕,还有更多复杂多端的情绪一下涌上心头。
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明明梦里爱得死去活来,一出梦境却发现没有这些爱,她可以活得更好。可她已深陷其中,为时太晚。
薛赫言见她晃神,更是怒不可遏,“你在想什么?……你不许给我想他!”
周序音摇头道:“我没有在想他……”
她只是不明白从前的自己究竟在执着什么,为什么偏偏走到这一步才惊醒过来。
“那你为什么要哭?你后悔了,阿音……你有了我的孩子了,我们都要修成正果了,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后悔!”
也许这不是梦的结局,而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启。事已至此她不能连最后的退路都断掉,这路是她自己选的,再苦再难也要走下去。思及此周序音总算回过神来,伸手触摸着他的脸颊试图稳下他的心态,“我没有后悔,表哥……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见她眼中泪光闪烁,薛赫言强势吻上,周序音也努力回应,这一切还在她的掌控之中,薛赫言也持续为她动情着,“那就证明给我看……阿音……”
……
正当他发泄之际,门口的丫鬟颤颤巍巍地喊道:“少庄主……庄主在您的院子等您过去。”
薛赫言只得提前结束,将周序音横抱起身送去卧房道:“好好照顾她。”
丫鬟连连点头。
薛赫言的院中,薛景何正怒气冲冲地来回踱步着。
他说了多少遍不能跟周序音在一起,可薛赫言就是当作耳旁风,还想趁着他跟关景鸣的决战引来天下人观礼,明显是不想留任何退路。
薛景何不忍见他断送大好前程,看他过来恨不得踹上他一脚,“……你若敢跟她成婚,你就不必来救我,索性让我死在那姓关的剑下好了!”
可薛赫言早有打算,他此刻情绪不佳,也不想再做任何退让了,坚定不移道:“父亲,我不能再等了……我的孩子也等不了了,阿音都怀孕三个月了!再过两个月肯定要显怀,我不能让她名声尽毁!”
薛景何听着差点儿气晕过去,“她怀孕了?你怎么一早不跟我讲!”
“我不想阿音出任何意外,所以才忍了三个月。是我找了司坦祥回去御景唆使关景鸣下战书的,我需要一个机会打败关景鸣来证明自己,更需要天下人来见证我对阿音的真心!”
薛景何倒退三步道:“你当真是……你为了她现在连我的死活也不顾了?”
薛赫言凝眉道:“父亲,您不过就是过场而已,一切交给儿子就行。等我打败关景鸣,娶到了阿音,我们仍如从前一样生活不好吗?”
薛景何气得七窍生烟,“我就说你这段时间怎么如此平静,如此乖巧……原来早就计划好了!那司坦祥如今是你的人了?”
薛赫言承认道:“我已许诺他等我顺利娶到阿音便助他分立门户,此后他就会在北方为我薛氏一族效命。”
“好得很……好得很啊!赫言,我真是小看了你,”薛景何扶着疼痛不已的额头道,“既然你执意不听劝告,等有朝一日周序音的身世被公开有你好受的!你努力的这一切——我们整个鹭羽山庄的所有成就,都将化为泡影!”
可薛赫言摇头道:“父亲,你不会说的是不是?此事都瞒了十七年了,我们可以瞒一辈子!只要您保守这个秘密,于我、于你、于整个薛家都是有好处的。”
薛景何破口大骂道:“你这个逆子!我们不说有什么用?兰章成不会说吗!他又不听你指挥!”
薛赫言却固执己见道:“阿音是他的亲妹妹,他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葬送阿音的前程的!”
“你信他却不信我?”
“父亲,我也曾想一心一意地为你效忠的,可自从你对阿音有了企图我便再也无法催眠自己——”
他低沉的口吻讲到这儿却突然暴躁起来,冲着薛景何厉声道:“……你为什么要碰她?你明知她是我至爱之人、是我的女人,可她被你欺负的时候……我却连带她远走高飞的能力都没有!”
薛景何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仿佛从来都没看透他一样。
这时两个隐卫将江珊架了过来,薛赫言又恢复冷静道:“父亲只管去好好应战,您若想保住她跟孩子的话,就什么也别多说。”
薛景何万万没料到有朝一日会遭自己儿子威胁,“你——”
见那江珊哭哭啼啼,不耐烦的薛赫言凌空挥出一指,点上了她的昏睡xue,“父亲,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女人……因为你把她当成了阿音的替代,每次想到她在你身下承欢的时候,我就觉得无比的恶心!”
薛景何只觉得一股真气冲上了天灵盖,让他登时手脚发麻无力,薛赫言眼神示意那两个隐卫,他二人马上走过来搀扶道:“庄主,属下送您去花前小筑休息。”
“父亲还是去好生歇着吧,您既然喜欢那儿,我以后也会多送些美人过去服侍您……只是若让我知道您还对阿音存有不轨之意的话,那就休怪我翻脸无情了。”
等薛景何被强制送走之后,尚昀才出现道:“主人,喜帖都已经分发好了。”
薛赫言吸一口气道:“好,等那日也不必父亲出马了,我速战速决,等打败了关景鸣立了威之后便举行婚礼。”
尚昀道:“若是谢新朝等人中途前来捣乱呢?”
薛赫言一笑置之,“那便都杀了,”他看着自己的掌心,感受着体内奔腾的内力道,“此后我跟兰章成便是一路人……与其当个伪君子,不如做个真小人,再也不必曲意逢迎,委屈自己。”
大夫每七日过来诊断一次,听到一切无碍的薛赫言也放下心来。周序音的身体很健康,胎位也很稳,反观江珊那边倒是有些棘手。
她几度惊吓晕厥,有两回甚至见红,薛赫言嫌她麻烦又将她送回了花前小筑,等她一到薛景何面前就大声哭诉薛赫言跟周序音要谋害她的孩子,可薛景何如今也被关在这一方小院,还被自己最信任的两个隐卫看守着,根本没有出去的可能。他便只能安慰江珊道:“再等一个月,我定会教他后悔莫及!”
“他绝无可能娶到周序音,我会让他身败名裂,此后只能任我差遣!”
既如此,江珊也安心地倚回了他身侧,“爹爹一定要替我作主,以后珊儿会更好地侍奉您。”
在外偷瞄了两眼的初丽环抿唇离开,门口的隐卫见她过来各自颔首示意一番,随后便放她前往了薛赫言的院子。
薛赫言就知道自己破釜沉舟这一举动肯定会激起薛景何的逆反心理,但没想到一个江珊就能让他冲动至此。初丽环即便不告知这些,他也早就有所防备,“放心,到那日他什么也说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跟阿音礼成。”
如今不止初丽环,没过多久就连薛景硕都匆匆来报,“赫言!赫言!……大哥果然来找我寄信了,不出你所料,他是想在你们成婚之前就将周丫头的身世公之于众!”
那信到薛赫言手中之际瞬间被他的内力化为了粉末,“看来,成婚之后我得送他去一个偏远之地了,最好让他永远也接触不到中原武林。”
他如今有了睥睨天下的武功,所有一切都不得威胁于他,哪怕是他的父亲。
今日,姑苏城内最有名的裁缝上门来给两位新人量体裁衣了。
薛赫言的一切都很简单,但轮到周序音时他们却犯了难,这裁缝之前给周序音做过不少衣裳,但感觉最近她的尺寸小有浮动,不太稳定,本以为她是微微增重了些,没想到一旁的薛赫言直言道:“她有孕了,如今已有四个月,再过一月肚子应该有点儿显怀了,你们好好琢磨一下适合她喜服的尺寸。”
裁缝依言找来了大夫商量,估测好周序音未来一个月的身材便回去加急制作了,与此同时这消息如空xue来风,不久就吹遍了整个大江南北,世人皆知薛家的那对表兄妹未婚先孕了。
兰章成此刻正坐在那评书的茶楼一角,饶有兴致地喝茶听书。
抑扬顿挫的老头道:“听闻那薛赫言一从大邕归来武功便突飞猛进,他得了城主应水泉、神医王勃尊的指点一跃成为中原武林的第一!此人早年就觊觎他的表妹,如今更是肆无忌惮,明目张胆,也不管她表妹还在服丧,还有婚约便强行索爱,企图奉子成婚,将她彻底占为己有!”
这时台下有人道:“我怎么听说他表妹也钟情于他呢?他们两个应该是暗渡陈仓,暗通曲款吧!”
兰章成斜眼看去,微微不悦。
评书的老头道:“他表妹是否钟情于他还真不好说,毕竟此等天人之姿,就连那昭明神宫的兰章成也是对她垂涎已久!她的倾慕之人数不胜数,何必执着于他表哥一人呢?”
兰章成挑眉一笑。
“可她一个月后就要成亲了,兰章成怕是没那个机会了!谢新朝也是,未婚妻都怀上别人的孩子了,自己却不知所踪了。”
老头摇头晃脑道:“那预知后事如何,就等一个月后的婚礼了!”
故事中止,兰章成放下一锭银子起身离开了茶馆,此时马炳荣来报道:“少宫主,人都已经召集完备,只等一个月后的婚礼便可行动。”
兰章成打开折扇,惊心一笑,“很好,那就等薛赫言成亲之日,我去给他送上份大礼吧!”
天亮了,离大婚之日不过七天了,是日他们二人的喜服终于赶工完成,送到了鹭羽山庄。
彼时薛赫言正忙于规训赤羽堂的弟子,他如今为人亲善慷慨,不仅给他们赐教剑法,还会教他们两仪心经,让他们将基础打牢,以便将来更好地为鹭羽效命。弟子们学得热情,长老们更是刻苦钻研,交流心得。薛赫言为笼络人心,态度大改从前,鹭羽山庄的人对他无不交口称赞,推崇备至。
而薛景硕也替他抚慰好各路人心,万正峰本就是为薛赫言而来,一看薛景何那边倒台便马上归顺于薛赫言。初丽环继续替他在花前小筑当眼线,监视着薛景何跟江珊的一举一动。等他礼成之后,便是江珊跟她腹中之子的死期。
成亲的前几日,薛赫言特地去了禅音寺一趟跟慈小玉说明来意,成婚之后他会支走薛景何,接她回来主持鹭羽山庄。比起薛景何,他自然更信任一心一意为他的母亲。慈小玉也算是苦尽甘来,欣慰一笑地应下了。
到了最终她的儿子还是冲破了所有的枷锁,既得到了鹭羽山庄的大权,也得到了跟所爱之人的结晶,未来种种,前程无量。
慈小玉这样想着,薛赫言也这样期盼着,可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已暗中聚集起来,只为在大婚之日给他薛家致命一击。
事到如今,周序音已成为兰章成棋盘上的棋子,他不能再为考虑周序音一人的感受而放弃多年谋划的复仇,当他最后一次来找周序音的时候,她正在试穿成亲的礼服。
兰章成本想跟她说些什么,想想还是站到了远处看着她最后的美好时光。等到大婚之日薛家颠覆,她若真想留下薛赫言的命,其实他也可以成全。但他总觉得她对薛赫言的感情已不如从前,所以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进行,届时薛赫言是死是活,就全凭他本事了。
周序音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等她回头看去,是薛赫言出现在她的眼前,“表哥!”
薛赫言来迟了些,或许是来得正巧,一身红装的周序音回过头来不仅惊艳了远处的兰章成,更是叫薛赫言惊喜交加,感动不已,“……阿音。”
周序音与他拥抱之际望到了远方的兰章成,他的眼中带着她看不透的情感,也给她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他曾说他很快就会将所有真相披露在她眼前,让她看清薛家人的真面目,她本是急迫地想要知道这一切,可等事实真相越发接近,她却产生了一种情怯心理——
等拥抱分开,她不舍地看着薛赫言,尽管她对他已没了刻骨铭心的爱意,可从前的一切都不是假的,她曾深爱过这个男人,也曾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一想到不远的将来她可能会手刃他的时候,这种不安不舍的情绪还是汹涌而来,“表哥……”
薛赫言误以为她是深受感动,还在替她抹着一滴不经意的眼泪,“阿音,我们要成亲了……我终于能娶你了。”
周序音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看他的剑眉星目,俊朗面容,看她曾经爱到生不如死的这个人,她知道梦已醒,而她也看清了他,到了最后时刻却还是不想亲手了结他,亲眼看他死——
若是可以,她还存有一点私心想将他带去一处世外桃源,永远地珍藏在身边,与他白头偕□□享天伦,“……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