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7章 最想要的安安份份
山东之地,原本掩藏在水面之下的矛盾,如今被彻底的激化了。
在事情爆发之前,崔琰多少有些纠结顾虑,可是真等风暴起来之后,他倒是沉静了下来,冷眼看着自己一手卷起的腥风血雨,心中没有半分的迟疑心软。
计划一旦开始进行,稍稍迟疑瞻顾,就是自己身死名裂!
在刘协诏令下达之后,崔琰几乎每天都盯着局势的变化。
现在的一切,大体上顺利。
冀州,青州,徐州,虽然没有事先通了气,但是相互之间都有点默契配合,都想要将曹操先掀下去!
毕竟集体起来掀桌子,这事情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
当年董卓之时,也是檄文传达,便是各地兴兵!
崔琰甚至已经计划好了,曹操如果想要顽抗,那么就是立刻假传天子刘协诏令,让各地勤王!
许县就将成为漩涡当中稳定的那一个点……
豫州,关中,青州,徐州,扬州。
曹操,斐潜,臧霸,陈肃,孙权。
天下将重新会被搅动起来!
而冀州就会紧紧的跟在天子刘协身边,为胜利者献上膝盖。
或者,将天子献上……
只要在这一场风暴漩涡之中,保全了天子刘协,那么崔琰崔氏家族,对于大汉上下就可以有一个说法,也就自然确保了冀州派能站在最后的胜利者一边,分到这一场风暴之中最肥美的一块肉!
因此,每一天傍晚的时候,崔琰都看着天边如血一般的晚霞,然后安然入眠,装作一个安安份份的,置身事外的好人。
哪怕他的策略,会有无数的人因此而死,家破人亡,但是他依旧可以自称自己是一个好人。
直到今夜。
就在酣睡之中,崔琰忽然被低声呼喊的声音惊醒。崔琰第一时间不是翻身而起,而是直接就握住了在枕头下面的短刃,然后才反应过来,叫喊自己的是族弟崔林。
油灯幽暗,照出了崔林充满了忧虑的脸。
这些时日,崔林都是暗藏在崔琰的影子下面,奔走联络,似乎很长时间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不仅是面容疲倦,眼窝深陷,就连话语都是有些沙哑,眉头紧紧的锁成了一个川字,『兄长,大事不好了!』
崔琰松开短刃,翻身坐起,用手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脸,『不必惊慌……发生了何事?』
见崔琰依旧沉稳,崔林也稍微平复了一些心情,压低声音说道:『曹老贼原来藏在陈留!现如今出兵阳平!看样子是要继续往北,直指乐平!』
崔琰原本沉稳的面色,闻言忽然就是一变!
这和崔琰原先设想的都不一样!
该死!
乐平之北,就是清河郡!
东武城!
崔琰立刻感觉自己就像是脑袋被谁敲了一下,眼前一黑!
不过即便是如此,崔琰也立刻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深深的呼吸着,
每逢大事有静气。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越是上位者,越是要遇事冷静,一旦慌乱,就有可能越做越错!
曹操,曹孟德!
这是想要刨了崔氏祖坟么?!
该死!该杀!
崔琰脑海之中迅速将前后盘算了一遍……
自己虽然在许县之中,看起来似乎是在曹操的战刀之下,但是反而是较为安全的,因为曹操除非是要谋逆,是要彻底撕扯掉身上盖着『挟天子』的遮羞布,否则想要在许县这种人眼众多,关系繁杂的地方对崔琰动手,怕不是曹操这边一动手,立刻冀州就翻了天!
要知道,崔琰有质子留在许县,曹操同样也有孩子和夫人是留在冀州!
双方都有核子武器,真打出来就是两败俱伤,捏在手里引而不发才叫做相互威胁,大家才可以安安份份坐下来谈。
朝堂之上就更不用说了,同时许县周边有任峻的屯田兵,但是同样也有冀州掺入的沙子……
所以,崔琰原本的计划,就是第一步要逼迫曹操坐下来,谈。
崔琰的『乞骸骨』的表章,其实和当年董卓入京之后,杨氏袁氏等人暗戳戳的让手下辞职不干,是相似的策略。毕竟现在已经是春天,接下来的春耕,需要的人手可不是一个两个,难不成曹操自己要亲自去耕作冀州数十万亩的农田?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
崔琰就想要让曹操妥协,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曹操竟然选择了硬刚!
简单来说,这就像是崔琰暗中招呼了一群人,准备趁着曹操虚弱,套曹操一个麻袋,按着狂揍一顿,让曹操老实一些,懂得尊重谁才是老大,但是没想到曹操一上来就先开了一个大,盯着崔氏老家就直奔过去了,似乎就算是自己被打得头破血流,也要将崔氏老家东武搞个赤野百里!
这其实是崔琰对于曹操的本性,还不够了解。
当然,崔琰不是什么键盘侠,也不可能有后世那么详尽的资料,可以从曹操起初当城门校尉一直分析研究到曹操死去,所以崔琰只能是按照自己对于曹操的理解来制定策略,所以他根本没想到曹操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硬着头皮杀出血路来!
这完全不符合山东士族的习惯,甚至可以称之为莽撞!
现在怎么办?
是眼睁睁的看着东武覆灭,崔氏百年基业化为飞灰,还是紧急联络在许县周边的暗藏力量,转头回去援救冀州老家?
崔琰抬起头,盯着崔林,『曹贼此举,虽显凶残,实露怯懦!若曹贼有十分把握,为何不直接举兵至许县此处?!』
崔林闻言,便是说道:『若是曹贼于此乱了豫州,那么山东必属骠骑!』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
曹操的基本盘,如今就剩下了半死不活的兖州,以及虚弱不堪的豫州。
荆州有战,难以分身。
青州有臧霸,貌合神离。
徐州有陈氏,对于曹操是阳奉阴违。
冀州现在也等于是和曹操彻底翻脸了……
曹操,以及曹操的属下当然想要搞死崔琰,但是在许县之中,难免投鼠忌器,如果说豫州再乱,那么曹操就基本上等于是没有了大后方!
所以这就是崔琰为什么一直都呆在豫州,呆在许县,因为这里就是风暴眼!
现在……
崔琰点头,然后脸上露出了几分凶狠来,『既然曹贼不顾百姓生灵,我等又是何必对贼谈什么仁义?此时……已经无法善了了!』
一切战术,最终就是换家!
『即刻传出消息!曹贼无道,屠杀百姓!讨贼除逆,正当其时!』
……
……
太兴十年的这个春天,似乎比往常的年份都要更冷一些。
这种天寒地冻之中,也似乎在预示着今年的这个春天,会是山东最为悲惨的血色。
荀彧坐在小院之中,从天空的暗淡无光,再在清晨的寒风当中,等到晨曦闪动。
他觉得冷。
不仅是身上的冷。
这条路上,已经有太多的人倒下了。
荀彧感觉,他自己是在和一个名为未来的怪物,在同桌对赌。
当然,这个『未来』,并不是指斐潜。
荀彧还想不到斐潜来自于未来,他只是自己觉得在和自己的未来,曹操的未来,以及大汉的未来在对赌。
他出身名门望族,自幼便受到良好的教育和熏陶。
荀氏家族在东汉时期享有极高的声望和地位,荀彧的祖父荀淑更是以博学多才、品行高洁而著称于世。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荀彧从小就展现出了过人的才智和非凡的志向。
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展示荀彧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可是真的就是如此么?
他年轻的时候,一度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他现在已经不这样认为了。
随着岁月的增加,荀彧看到许多的同行者,或者走向了另外一条路,或者已经化为了记忆的碎片落在了尘埃之中。
多少人从光芒万丈,变成了暗淡无光。
多少人从万人景从,变成了人人喊打。
那些苟且的,卑微的人,忽然有一天变成了青史之中强有力的墨色,将大汉这辆老破残旧的车辆轮毂,狠狠的垫了一下,几欲倾覆。
荀彧就像是在这一辆破旧车辆上的马夫,顶着风雨,浑身冰寒,努力的维持着心中的那一团火,也尽力让自己不会因为严寒风雪,而倒毙在路途上……
多少人曾经壮怀激烈,以为自己是在书写历史,结果发现是历史在他们身上疯狂进出,改变了他们的形状。
和未来对赌,无疑是残酷的。
一旦下错了注,一生就会轻如鸿毛。
荀彧如今,已经是第二次下注了……
第一次,他弃了袁绍,下注了曹操。
那个时候,袁绍正是如日中天!
可是荀彧察觉,袁绍确实是『如日中天』,但是很快就要西斜了。虽然荀彧当时还不清楚袁绍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崩溃,衰败,但是他知道袁绍落下的势头已经不可避免了,所以荀彧他选择了曹操,选择了当时没多少人关注,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的曹孟德。
下注袁绍的冀州士族,结果输了,输得倾家荡产。越是和袁绍站得近的,便是越加的悲惨,跟着袁绍风光之后,便是一生一世的凄寂荒芜。
前车之鉴啊……
可是又有什么用?
大汉马夫荀彧,明明看见了那倾覆的袁氏车辆,就倒在了道路一旁。可是等他在驾驶着马车的时候,却依旧无法完全的控制车辆的运作!
这是他第二次下注了。
而且和当年袁氏身边的那些士族一样,他也同样的没得选。
山东的士族子弟,往往都会精神上的『伟大』,会幻想着自己的强大,可以改变整个的天下,杀伐果断毫不含糊,但是实际上……
荀彧看着院中的那一棵树。
在树下,有酒。
郭嘉埋的。
荀彧当年还觉得奇怪。
因为作为酒鬼的郭嘉,竟然还能存下酒来,还要埋着,无疑就是奇事。
『为什么不埋在你自己的院子里?』荀彧当时问道。
郭嘉振振有词,『埋我院子里,不就什么时候被我刨出来喝了?怎么可能埋得久?』
这……
似乎很有道理。
可是埋久了,又是为了什么呢?
郭嘉说,这是赌债。
然后荀彧就沉默了……
啊,天地是无情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依旧如此。
只有人才有情。
斐潜也是士族出身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斐潜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徒!他背叛了自己的士族!
荀彧不相信斐潜能成功,因为荀彧知道,就算是没有了士族,还有家族,还有家门,还有师生,还有朋党,只要人还在,只要利益还存,那么就一定会有人会汇集在权柄边上,排除异己,滋生官僚。
斐潜不可能成功!
荀彧再一次的确定。可是他同样也知道,他之所以要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确定,就是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走错了路!
这条路……
院落之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然后便是有人低声禀报,『令君!崔氏有动静了!』
荀彧眼底的迷茫和忧虑渐渐的淡去,然后变成了烈焰升腾而起,『好!依计行事!』
『唯!』
……
……
随着曹军向清河郡一路而进,渐渐的就开始不顺畅起来了。
冀州边缘地带,坞堡不多,私兵也不多,往往一些杂兵和挟裹的百姓就能将坞堡给攻下来,可是随着比较靠近冀州繁华地区,尤其是靠近清河郡这些坞堡,就开始比较难啃了。
而且这些坞堡之中,也开始有了一些比较像样的兵卒,甚至还有骑兵!
曹操都已经凑不出多少骑兵的时候,在这些坞堡之中,有的甚至还能拉出来近百的骑兵!
曹洪见到如此情形,便是越发的愤恨!
当年调拨粮草,筹集军资,这些地方乡绅恨不得将最破的衣服穿在身上,将最臭的河泥涂在脸上,就是为了表示他们已经是穷得连遮羞布都没了……
可是现在看看!
这他娘的在眼前的骑兵,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杀!』
曹洪冲在最前,放下头盔面甲,手中长刀一摆,便是催动战马,直扑那些坞堡的骑兵。
曹洪现在胯下的战马,也同样是缴获的。
之前山东那些喊着没了,一滴都没有的家伙,刨开肚皮,里面竟然都装着满满的肥油!
粮食,兵器,战马!
该死啊,该死!
『都该死啊!』
曹洪大吼着,带着手下直直的扑向那些坞堡骑兵。
马蹄轰鸣,如同闷雷滚动。
长枪和战刀的锋刃,闪耀着寒光。
坞堡骑兵用来欺压一般百姓,寻常兵卒,问题不大,但是对上了曹洪,就像是马猴碰见了黑猩猩,根本就不是一个当量级别的!
虽然说这些坞堡骑兵大部分都是轻甲,或许骑术也比曹洪等人稍微灵活一些,但也就是如此而已了,交手之下,顿时就是被揍得哇哇大叫,根本没有多少还手的气力!
曹洪也没有招降这些坞堡骑兵的意思。他只想要这些家伙的战马,根本不想要这些人!
曹洪以少量的兵卒深入冀州,原本风险就是极高,而且还要控制那些被挟裹起来的百姓民众,绝对没有什么心神再来甄别这些降兵是不是忠诚!
所以,对待这些坞堡私兵,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尽杀绝!
死在曹洪手中的人,已经很多了,他也不在乎杀死更多的人。
骑兵冲阵之际,只有直直向前,前仆后继,一旦失去了胆气,也就没了多少杀伤力。
曹洪领军冲锋,只是来回一两波的冲刺践踏,就彻底的击溃了坞堡骑兵的队列和士气,不少坞堡骑兵当场被格杀,其余的坞堡骑兵则是慌乱逃跑……
曹洪甩掉长刀上沾染的血,指着不远处慌乱关闭城门拉扯吊桥的坞堡,『全军进攻!破堡之后,人人皆可饱食!财物粮草,主公只取一半!余者尔等分之!』
『哦哦哦!』
野兽一般的喊叫声响起,在徐州的旧日情景,似乎在冀州之处重现。
抄家,灭族!
曹彰跟在曹洪后面,一开始的时候,也有些想不通,对于这些冀州士族乡绅还有一点怜悯,但是等他发现在这些冀州士族乡绅的仓廪里,竟然发现了军粮!
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以及各种名号折损的,应该是要运输到前线的军粮!
甚至有的连封包上的标识都还没有拆掉!
这些人怎么弄来的?!
他们怎么敢?!
这个时候,曹彰才真正意识到了为什么曹操和曹洪,会如此的愤怒,也猜测到其实曹操和曹洪很早可能就已经知道这一切……
这些家伙,为什么就不能安安份份,老老实实?
为什么要做出这些事情来?
曹彰想不明白。
而让他更不明白的,是这些人竟然都认为他们没有错,错的是曹操,是曹军。
『曹贼……不得好死……啊啊啊……』
『老贼……不共戴天……』
『某在九幽之下……等尔等贼来……』
在远处,一些嘈杂的声音,在临死之前,嚎叫着,充满了怨毒。
曹彰听着,面无表情。
如果诅咒谩骂真的能让人死亡,那么他们早已经死了千百次了。
这是他们的做的错,所以他们该死。
曹彰现在已经不再去怜悯这些家伙了,可是在曹彰的内心深处,却有一丝的疑虑,就像是深潭之中的顽石,平日看不见,但是不代表就不存在……
他们错了,那么我们呢?
我们就是对的?
曹彰不知道。
在血和火的蔓延之中,在更远的地方,一队曹军传令兵,正在急急朝着曹洪曹彰的位置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