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次年四月。

段沅冉终于写好了那首歌,他写歌既没有林浅那样快,也没有黎星嘉那么大包大揽,作词编曲信手拈来。这一首原创就榨干了他所有的艺术细胞,用尽了所有感性。从某个站在天台边缘吹风的夜晚开始,历经几乎三年的时间,他终于在零零碎碎的闲余时间里,把这首歌写完了。

“什么,段沅冉要开solo演唱会?”

“他……真的不会闹笑话嘛。业务能力是真的不太能撑得起solo啊。”

“反正他还是很红,卖票总归不用愁,想开就开嘛,人家林浅年年都开。”

“林浅主业就是歌手,能比吗?”

“不演戏了不起吗?有本事和专业歌手比去。”

于是又演变成了唯粉的争执。

这些都是无聊者的闲话,段沅冉并不关心。他执意要办这场solo演唱会,要在演唱会上唱那一首歌,整个演唱会都是他为这盘醋包的饺子。

这是他一个未圆的执念。

他的个人团队并不同意他开这场演唱会,他不擅长说服别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渡利益。

而当各合作方终于敲定,这场演唱会得以成行的第一刻,段沅冉所做的事,是打通那个电话。

“喂?”

段沅冉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一如往常,但听起来还是有点奇怪:“小嘉,我要开个人演唱会了,时间是四月十六日,你能来吗?”

“噢!恭喜你啊!”那边声音带着笑,“有空我一定到,什么时候决定开的?你要出专辑了吗?”

“我说真的。”段沅冉舔了舔嘴唇,有些懊恼道,“别跟我客套,小嘉,我真心希望你能来——我有——我有——”

我有东西给你看。

只是一句话的事,可他嗫嚅片刻,却迟迟不能说完。

那边大概以为他是因为急切,找不到话说,等了一会见他还不说话,便接过话头回答。

“不是客套,我是说真的,有空我一定到。”那声音认真道,“毕竟是你第一次演唱会么。林浅第一次个唱,我们也都去支持了呀。”

“……嗯。”段沅冉手心沁汗,他没有说只邀请了他一个人这件事,而是转而回答他前面的问题,“很早就想——只是一直没机会,专辑暂时不出……”

出什么专辑,写一首歌都困难。买歌更是没有必要,让公司买买版权,拣些有热度的歌来唱,凑够一场演唱会也就够了。

段沅冉去年上了两部偶像剧,一部火,一部扑。今年年初上了一部古装剧,他演一个悲情的、最后为女主而死的男二,反响非常不错,这部剧为他狠狠回了一口血,最近他的各项数据都在内娱前列。他认为演戏这条路对他来说还不错,至少三十岁之前没有必要转型。

一部剧爆了,各种同类型的角色都找上门来,商务也很多,本来应该是最忙的时候,但他却趁这个机会有资本谈判,非要开这场演唱会,并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排练。

因为这场演唱会是要给他看的。段沅冉很清楚他对演出的态度,怎么能让他看到自己在舞台上露怯呢。

可那场演出他最终是没有来。

不能怪他,不怪他,是赞助商再三更换,项目不得不临时改期,而黎星嘉,他也是很忙的,没办法为参加他的演唱会二次调整日程,更不可能去更改一个主办方在异国的高等学术会议的日期。

黎星嘉在电话里再三说抱歉,希望另外三人到场能弥补他没去的遗憾。

“哈哈哈,没事的,你放心做你的事。”段沅冉故作潇洒。

但他根本没有邀请那三人。

黎星嘉都不在,他们也不来,或许会被报纸乱写,写队内不和之类的吧。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他抱着吉他,旁边的椅子放着另一把,那把曾经他不让任何人碰的,黎星嘉教他吉他时用的那把。

五万人的场子几乎坐满,中控手环在逐渐落下的夜幕里莹莹闪光。

段沅冉抱着琴,坐在高脚椅上,拨了两下弦,低沉声音道:“这是我自己写的一首歌。”

底下窃窃私语,他不理睬,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是我写的唯一一首歌,想唱给——”

他顿住,没有说完,前奏起,他唱起。

听清那歌词,现场嘈嘈,网络上看直播的,议论更加热烈。

【不是说他写的那个是讲友情的?这是讲友情?骗鬼呢?】

【友情也说得过去吧……】

【什么友情能把人变成“面目模糊的疯子”,还“我的心里在下雨”,段沅冉你写词三年就写出这么个玩意儿?】

【词是不行,你原谅他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不过我觉得,曲还行,唱的也挺有感情,挺情真意切的,比我预期的好多了。】

【你们段沅冉粉丝心也算是钢做的了……】

【我怎么觉得今晚这阵势不对劲儿,他搞得又跟失恋似的,又跟表白似的。我们不会有嫂子了吧?】

【哈哈哈,你真擡举他,有嫂子。他这分明是嫂子跟野男人跑了,不,是他看中的嫂子从头到尾没瞧上他吧。】

【我觉得,是他看上的是别人家的嫂子。歌词那么苦情呢。】

【段沅冉也是挺刚的哈,让粉丝花钱买票听他给别人的嫂子唱歌。】

【不是老段咋这么吸辱追……】

【他就适合辱追。没事,我会假装他是给我唱的,反正他这意思也是追不到嫂子嘛,那就说明他会很安全地单身。】

【嘶,好像有道理……】

但,就在段沅冉粉丝提心吊胆又自我安慰地听完这首歌,终于要放下这颗悬着的心,只期望他这演唱会能顺利落幕的时候。

段沅冉闭目沉浸在情绪里,弹完最后一小节,怔怔在灯光下坐着,忽然道——

“小嘉——”

所有在场粉丝在听清那清清楚楚的两个字,那个熟悉的发音,正怀疑自己耳朵、兼怀疑人生的时候,突然发现段沅冉被闭麦了,他的口型还在动,但声音确实被后台关掉了。

“?????”

所有人面面相觑。

不是,哥们。就算他说的是那个大家都知道的“小嘉”,又怎么样呢?后台管理这么欲盖弥彰,反而好像真的有什么似的。

友情,他都说了是友情了不是么?

咋的,你是以为我们听不出来啊。那歌词字字句句指向性那么明显,不就是说……那谁!我们集体避而不谈,那是给自担点面子,也给自己点面子。难道要承认自家偶像对一个看不上的队友求而不得,要死要活吗?

段沅冉粉丝:微笑。

好在,后台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迅速将声音又放出来了。这一段“闭麦”,后来自然被归结为舞台事故,但其戏剧性和娱乐性依然长期为人津津乐道。

*

同年秋天,林浅陷入了首个事业瓶颈期。他常年只写歌发歌,过度刻意降低自己的其他曝光,难以吸到新粉;而在灵感缺乏,写不出满意的曲子的时候,情绪困境也找上了他。

他抗拒去看医生,直到一次五人聚会过后,黎星嘉留下他,问清缘由后,亲自给他找了医生。

“你现在在边缘。”医生给他开了药,但他看了那副作用后,还是决定先不吃。

黎星嘉尊重了他的意思,但给他提了个建议。

“去旅行吧,林浅。”他的温柔依然如昨,“给自己放个假,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林浅听他的话,和自己做了约定。

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打算什么都不想,去遍所有想去而未曾去过的地方。

他的性子,想去的都不是些名胜古迹,而是一些人迹罕至之所,有一些则是无意间在什么古籍上看过的地方,即使未曾开发出来,他也愿意乘飞机几十个小时再转车,乃至骑马,骑骆驼,找当地向导,到最近的地方一探究竟。

他足够有钱,只是他并不以有钱为乐,但这次长久上路,才意识到有钱的确是个很好的优点,解决了他很多麻烦。而钱以外,对于alpha而言,体力也不是问题。

阳光雨露,终于再次感受到滋味。

接近干涸的感官,在一次次给黎星嘉发去异乡的风景的过程里,逐渐重新饱满。

他不和经纪人联系,不和自己的团队联系,给他们工资照发,让所有人不要打扰他。三个月,他的粉丝几乎报警,担忧他到底怎样了。

唯一联系的人是黎星嘉,他是自己和现实世界的连接点。

“你的粉丝满世界找你。”一次收到照片之后,黎星嘉发来消息,“介意我用你拍的照片安一下他们的心么?”

“发给你的,都随你安排。”林浅回复。并发去自己在狮身人面像前的严肃自拍一张。

过了半个小时,吃饭的时候,黎星嘉告诉他自己已经发了微博。

林浅登上去看,这是他半年来第一次看微博。很长时间他不敢看粉丝说什么,觉得对不起他们。

他一一浏览着粉丝的发言,心渐渐安定下来。没什么事,甚至觉得自己那时的脆弱挺不可思议,但他也警醒并记下了陷入情绪后的感受——对于一个很难生病的alpha,心理疾病确实是打倒他们的一把好手。

去爬了最高的那座雪山,本来半途要放弃,但是想到黎星嘉,不知怎么就决定上去了。

林浅在峰顶的雪地上躺下,那里没有信号,不然他好想在这里给黎星嘉打一个电话。

没关系,可以拍下那片星空寄给他。

下山后,他发去照片,对黎星嘉说他要回去了。

“没问题,欢迎回来,林小浅。”

林浅将手机贴在心口,好像看见他在对自己笑。

*

罗越鸣满二十岁了。

虽说alpha分化之后便已经在生理上成年,但二十岁又是一个不一样的节点。身体变得更壮是自然,心理也难免被驱赶着成长。譬如,他会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问题不是应该小学就思考吗?”他学生时代就关系很好的素人朋友满头黑线问。

“你太夸张了。”

罗越鸣瞥他。

他的朋友也是beta,太正常了,这世界大多数人都是beta呀。alpha和beta本来无需避嫌,就像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觉得自己这朋友没有任何值得多看几眼的点。

所以alpha怎么可能对beta产生什么……异样的感情呢?

但为什么,如果是某个特定的,特定的beta……

“你连你想做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那是怎么十几岁就当上明星的。”朋友吐槽,“现在想着转行了?怎么,觉得无聊?”

“那是因为……”

罗越鸣没说下去,因为他不想跟任何人,任何人,说起他对黎星嘉的感觉。而这个话题说下去,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因为黎星嘉。他的,所有离开正常生活轨道的原因,都是为了靠近那个人罢了。黎星嘉就像漂浮在上空的巨大磁极,吸引他偏航。

其实他不需要任何问答,他自己心里早已知道所有答案,只是不肯承认。因为承认是如此苦涩,他必须吞下自己绝无可能拥有的这个事实。

少时懵懂混沌,混迹于哥哥们的各异心思重时,他一无所知。

而今什么都知道,却还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将那人敬若神明太久,每一分绮念都像亵渎,他甚至想要自残来惩罚自己。

不敢流露,不能透露,和他们在一起时他学会了装傻,可独自一人时却无法欺骗自己。

“嗯,黎哥哥,今年生日在剧组,不能和哥哥们一起过了。不孤单,我这边也挺多朋友的。”

“我都挺好的,你行程也很辛苦,拉托萨风很大,别弄感冒了——”

“今天是临时决定的拍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边?”那边声音略惊奇,但仍然稳当当的,“放心吧,我穿的厚。小鸣真贴心。”

挂电话之前,他听见黎星嘉和旁边人说话声,那同样熟悉的声音。

罗越鸣穿着厚厚的古装戏服,周围欢声笑语。他是这个剧组的中心,他的生日,自然会安排得很完美。大家也是真心实意为他庆生,可他脸上带着笑,环顾四周,却觉得所有人都比他更开心。

“是在跟你队长打电话么?”一个自来熟的共演来劲地凑过来,“你生日,他都不来?他不是学校离得不远么,你怎么也不叫他来客串个角色呀。”

罗越鸣不自觉敛了笑容,正色道:“我们队长不是随叫随到的,他的行程很紧张,而且两小时车程也不是离得‘不远’。”

那人愣了愣,小心道:“哦……不,不好意思啊。我刚刚说话有点随便。不是故意——”

“没事。”罗越鸣淡淡一笑,目送对方走开,但心里已经默默将这人列进不打算来往名单。

你看,黎哥哥,我算不算是成熟了一些呢?

成长真奇怪,原来就是心里想的是A,说出来和做出来的却是B。我明明非常想见你,但又觉得见不到也是好事。

毕竟,隐藏渴望实在是最痛苦的一件事了。

*

“快快快快快!”

特殊管理署-特别行动处一阵兵荒马乱。满地都是翻倒的碎片,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世纪大战。

而实际情况是刚出完任务的alpha回来了。

任务不难,虽然有s级,但对于他来说不难。

“怎么回事,016号这是出事了?”不明就里的专员们速速给打着管理署标志的车让路,窃窃私语,“应该……不能吧?”

“就是他出事了。”负责联络的工作人员之一一脸疲惫,给新来的同伴解释,“任务没事——任务很顺利,他在回来的路上突然进入易感期了。”

“怎么可能?”这更离谱了,对方完全不信,“守则第一百七十五条,alpha成员的易感期、oga成员的发情期以及信息素水平同为0号监测指标,你们在他出任务之前没检测吗?还是过往记录不够谨慎?”

“检测了,我们对待016号就像对待自家门口毯子下的地雷一样小心翼翼。”社畜联络员面无表情道,“不要怀疑同伴的专业性。”

坐在角落的alpha头戴止咬器,身体被铁环束缚在仪器上,而他一脸不爽地看着医生,威胁的视线意思很明显:不用来那些没用的,给他一针强效抑制剂干脆利落,到底都在磨蹭些什么?

旁边的专员战战兢兢,看着016号,而医生非常不赞同,坚持一定要他做完全部检测再决定“医疗方案”。而在那之前,他不能被放开,这些设备完全能保证在他在控制内。

而专员张了张嘴,没敢说出实情。016号完全是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力坐在这里而已,那些设备存在的意义,是保证医生不吓昏过去。

……

“你这样是非常非常不明智的……”医生看着对面的alpha自己拿着注射器,熟练而漫不经心地将橙黄色的液体推入上臂,言辞激烈道,“你的体质不适合用这种方式解决易感期。”

“嗯,你的前任也是这么说的。”一针注射下去,alpha缓缓吐出一口气,闲闲道,“所以他成了前任。”

刚刚解决了s级事件,又强行关闭了一次易感期,这时候的alpha能正常说话已经是控制力极强了,医生不可能要求他保持礼貌。

医生道:“我们不是站在你的对立面的,016号。”

“但你们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alpha擡起眼,年轻的、一向有城府的脸此刻仍残留着讲不清的烦躁,声音则保持平静。

“现有的抑制剂针对一部分人是中和易感期,另一部分人是关闭易感期。”医生道,“而你是后者,你的易感期并没有消除,只是——累积起来了,这非常危险,一旦抑制剂对你不再起效,你将失去控制。”

“我还从未‘失去控制’。”016号平静地说,“你可以出去了。”

“为何不快点找个oga?”医生劝,“这对于你这类的alpha是必然。”oga虽然稀少,但管理署自然有办法找到。

016号盯着他,面上缓缓流露出嘲讽的笑意,道:“你还不如你的前任,至少他还提过一个有用的建议。”

赵枭之拒绝了留下观察的要求,确认各项数值在安全域内,便从管理署直接消失了。

留下医生百思不得其解,他问那专员,016号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永远不会有oga。”专员解释道,“016号有倾心的人,那人是个beta。”

医生摇头:“普通的alpha可以和beta在一起,但他……”

那种永远不可能抵达生理所要求的极限的苦痛,对这种类型的alpha来说几乎是不可承受的。

“之前那位医生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专员回答,“但016号说,既然是‘几乎’不可,那就是可。”

“那他所说的,那个有用的建议又是什么?”沉默良久后,医生问。

“那医生辅修过心理学。”专员道,“他建议016号记笔记,而016号从那开始的确开始记笔记,如今已经记到了第四本。”

“笔记里写些什么?”

专员摇头:“只有他自己知道。”

赵枭之回到家,从保险柜里翻出记满的黑色皮面笔记本,随意翻了翻,又拿出一本新的。

之前写满的那些摊在桌上,风吹过,拂过纸页,那些密密麻麻的隐秘渴望,伴随风铃的声音,一点点摇碎。

写下的欲望却并未消散在风中,而是又被它的主人吞回了肚子里。

“五年……”

赵枭之叹息,也不知想起什么,表情却是轻松愉快的,自言自语、又向对着某个人说道,“哥哥,欠的总要还,还要收利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