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三十夜的黑窗花》(上)
“爸,贴春联不?”儿子林晓阳举着卷红绸子进来,羽绒服上沾的雪粒一进门就化成了水,在水泥地上洇出小圈湿痕。这是林家搬回靠山屯的第一个年,去年秋天林建军从城里的汽修厂辞了工——老板卷着工资跑了,他索性带着刚上高中的儿子回了老家,守着爷爷留下的老砖房过活。
砖房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盖的,墙根儿扎在冻得硬邦邦的黑土里,房梁上还挂着爷爷当年编的玉米垛。林建军接过春联,指尖触到红纸边缘的毛边,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说的话:“三十儿贴春联,得先清门户,不然脏东西该借着红气躲进来了。”
“别磨蹭了,妈还在厨房炖排骨呢。”林晓阳说着就要去撕旧春联,却被林建军拽住了手腕。
“等等,”林建军盯着门框上的旧春联,眉头拧了起来。那春联是爷爷去世前贴的,红纸上的金粉都褪成了暗黄色,可今天一看,春联边角竟泛着一层黑霉,像是被水泡过似的。靠山屯冬天冷得能冻裂水缸,哪来的潮气能让春联发霉?
“爸,咋了?”林晓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觉得那旧春联丑得很,“这破玩意儿早该撕了,留着干啥?”
林建军没说话,从灶房拎了壶开水,往门框上浇了点热水,指尖抠住春联一角,猛地一扯——“刺啦”一声,春联没撕下来,倒从纸缝里掉出个东西,落在雪地上,发出“嗒”的轻响。
那是个用红绳系着的小木牌,也就拇指大小,木牌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林”字,字的周围还刻着圈奇怪的花纹,像是小孩子画的圈圈。林建军的心猛地一沉,这木牌他见过,是爷爷当年给村里老赵家的小儿子做的。那年老赵的儿子总半夜哭,说是看见窗户外有黑影,爷爷就做了这么个木牌,让赵家挂在孩子床头,后来孩子就不哭了。可这木牌怎么会藏在自家的春联后面?
“爸,这啥呀?”林晓阳弯腰要去捡,林建军却抢先一步把木牌攥在了手里。木牌冻得冰凉,贴在掌心却像有股子寒气往骨头缝里钻,他赶紧把木牌塞进棉袄内兜,又用手按了按,像是怕那东西跑出来。
“没啥,老物件儿,扔了吧。”林建军强装镇定,把开水壶往地上一放,抓过新春联就往门框上抹浆糊。他不敢再想木牌的事,爷爷去世三年了,要是爷爷还在,肯定知道这木牌为啥会在这儿,可现在……
“建军,饭好了!”屋里传来妻子王秀兰的声音,林建军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更快了。红纸上的“福”字倒着贴在门板中央,浆糊顺着门板往下流,在雪地里冻成了细细的冰柱,像挂了串透明的珠子。
饭桌上摆着西菜一汤,炖排骨冒着热气,酸菜白肉的香味儿飘满了屋子。林晓阳捧着碗,筷子不停地往排骨碗里伸,王秀兰坐在旁边,给林建军夹了块酸菜:“今天咋了?看你魂不守舍的,是不是还在想城里那事儿?”
林建军扒拉着碗里的饭,摇了摇头:“没有,就是觉得这屋子有点冷。~微*趣¢晓!税*蛧′ _首,发+”
“能不冷吗?这老房子没暖气,窗户缝还漏风。”王秀兰说着,起身去关窗户,刚走到窗边,突然“呀”地叫了一声,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了地上。
“咋了?”林建军腾地站起来,快步走到窗边。王秀兰指着玻璃窗,声音都发颤了:“你看……那冰花……”
林建军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浑身的血瞬间就凉了。刚才还像黑手指的冰花,这会儿竟变成了一张脸——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咧开的嘴,嘴角一首咧到耳根,像是在笑。更吓人的是,那“嘴”的位置,正好对着屋里的饭桌,仿佛正盯着他们碗里的肉。
“妈,你看错了吧?”林晓阳凑过来,揉了揉眼睛,“这不就是普通的冰花吗?爸,你看,像不像咱家后院的老榆树?”
林建军没说话,他知道王秀兰没看错。他小时候跟着爷爷去山上砍柴,见过山神庙里的壁画,壁画上的恶鬼就是这样的脸,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大嘴巴。爷爷当时还说,这种鬼叫“食运鬼”,专吃活人的福气,尤其是过年的时候,谁家热闹,它就往谁家钻。
“别瞎想了,”林建军强压着心里的慌,伸手擦了擦玻璃,冰花被指尖蹭掉一块,露出后面的黑夜色,“外面风大,冰花形状怪点正常,快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王秀兰还是有点怕,坐在桌边没动筷子。林晓阳倒是没当回事,又夹了块排骨,边嚼边说:“爸,明天初一,咱去后山给爷爷上坟吧?我都三年没见爷爷了。”
林建军的手顿了一下,爷爷的坟在村后的半山坡上,那里有片松树林,爷爷活着的时候总去那儿砍柴。他点了点头:“行,明天一早去。”
吃完饭,林晓阳回屋写作业,王秀兰收拾碗筷,林建军坐在炕沿上,摸出棉袄内兜里的木牌。屋里的灯泡瓦数小,光线昏黄,木牌上的花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些圈圈不是随便画的,倒像是某种符咒的纹路。他忽然想起爷爷去世前的那个冬天,爷爷总坐在炕头,手里拿着刻刀,在木头上刻着什么,当时他问爷爷刻啥,爷爷只说“给家里挡挡邪”,现在想来,爷爷当时刻的,会不会就是这种木牌?
“建军,你看啥呢?”王秀兰端着洗好的碗进来,看见他手里的木牌,“这玩意儿哪来的?看着怪吓人的。”
林建军把木牌揣回兜里,叹了口气:“从春联后面掉出来的,可能是爸当年留下的。”
“爸留下的?”王秀兰皱了皱眉,“爸活着的时候可没见过这东西,再说了,爸要是想留东西,咋会藏在春联后面?”
林建军没说话,他也想不明白。窗外的雪还在下,老北风刮得更凶了,屋檐下的冰溜子“咔嗒”响了一声,像是断了一根。\2′8/墈¨书/网* ,追+嶵′薪+彰^截`他抬头看向窗户,刚才那张三无脸的冰花不见了,换成了一片细碎的冰纹,可他总觉得,那东西没走,还在窗外盯着屋里。
半夜十二点,春晚里响起了新年钟声,窗外突然炸开了一串鞭炮,是邻居家放的。林晓阳从屋里跑出来,兴奋地喊:“爸,放鞭炮了!咱也放吧!”
林建军从柜子里翻出一挂鞭炮,是他前几天在镇上买的。他走到院门口,刚把鞭炮挂在竹竿上,就看见院墙外的雪地上,有个黑影一闪而过。那黑影很高,瘦得像根竹竿,走起路来没有声音,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谁啊?”林建军喊了一声,手里的火柴停在半空中。黑影没应声,也没再出现,只有老北风“呜呜”地刮着,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爸,咋不放啊?”林晓阳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往墙外看,“啥也没有啊,你是不是看错了?”
林建军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墙外确实啥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他摇了摇头,可能是自己太紧张了,毕竟刚回村,还没适应这儿的环境。他划着火柴,凑近鞭炮引线——“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瞬间响了起来,红色的纸屑落在雪地上,像撒了一地的血。
鞭炮放完,林晓阳回屋睡觉去了,王秀兰也打了个哈欠,说要去洗漱。林建军留在院子里,收拾地上的鞭炮碎屑,刚弯腰捡起一根断引线,就听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是堂屋的门开了。
“秀兰,你咋又出来了?”林建军回头,却没看见王秀兰的身影。堂屋的门半开着,里面黑漆漆的,只有灶房的灯还亮着一点光,在地上投出个长长的影子。
“秀兰?”林建军又喊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就在这时,他看见堂屋的门槛上,坐着个小小的黑影,像是个孩子,正低着头,手里不知道在玩什么。
“谁家的孩子?大半夜的怎么在这儿?”林建军皱了皱眉,走近了些。那黑影听见声音,慢慢抬起头——林建军的呼吸瞬间停了,那孩子的脸,竟和玻璃窗上的冰花一模一样,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咧到耳根的嘴,正对着他笑。
“啊!”林建军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脚下踩滑,重重地摔在雪地上。那孩子从门槛上站起来,慢慢地朝他走过来,走得很慢,脚底板贴在雪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建军!你咋了?”王秀兰听见喊声,拿着毛巾从灶房跑出来,看见林建军躺在雪地上,赶紧把他扶起来,“咋还摔了?地上多滑啊。”
林建军指着堂屋的门槛,声音都在抖:“孩……孩子……门槛上有个孩子……”
王秀兰往门槛上看了看,啥也没有,只有风吹着门“吱呀”响:“你是不是眼花了?哪有什么孩子?大半夜的,别瞎说了。”
林建军揉了揉眼睛,再看门槛,确实空无一人。他晃了晃脑袋,难道真的是自己眼花了?可刚才那孩子的脸,那么清楚,就像贴在他眼前一样。
“可能是太累了,”王秀兰扶着他往屋里走,“快进屋吧,外面太冷了,别冻感冒了。”
林建军被王秀兰扶进屋里,坐在炕沿上,心里还是突突首跳。他摸了摸棉袄内兜,木牌还在,掌心的寒气似乎更重了。他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食运鬼最喜欢缠着家里有孩子的人,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它会变成孩子的模样,骗大人开门,然后把家里的福气都吃掉。”
难道刚才那个孩子,就是食运鬼?
“建军,你脸色咋这么白?”王秀兰递给他一杯热水,“是不是摔着哪儿了?我看看。”
“不用,我没事,”林建军接过水杯,热水的温度顺着杯子传到掌心,却压不住心里的寒意,“秀兰,你还记得爸当年给老赵家做的木牌吗?就是赵家孩子半夜哭的那次。”
王秀兰想了想,点了点头:“记得啊,当时赵家还来谢过爸呢,说木牌挂了之后,孩子就不哭了。咋了?你手里的木牌,就是爸做的那种?”
林建军点了点头:“嗯,刚才从春联后面掉出来的。爸当年说,那木牌能挡邪,你说……咱家里是不是有啥不干净的东西?”
王秀兰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往窗外看了看,赶紧把窗帘拉严:“你别瞎想,这老房子住了这么多年,以前也没啥事啊。是不是你最近压力太大了,才胡思乱想的?”
林建军没说话,他知道自己不是胡思乱想。刚才的孩子,还有玻璃窗上的冰花,都不是幻觉。他喝了口热水,忽然想起一件事——爷爷去世前,曾把他叫到炕边,说:“建军,我走了之后,你要是想回村住,就把堂屋地下的那个坛子挖出来,坛子里有东西,能保家宅平安。可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己,千万别挖,那东西煞气重。”
当时他以为爷爷是老糊涂了,没当回事,现在想来,爷爷说的坛子,会不会和家里的脏东西有关?
“秀兰,你先睡吧,我去堂屋看看。”林建军放下水杯,起身就要往堂屋走。王秀兰赶紧拉住他:“大半夜的,你去堂屋干啥?有啥事儿明天再说不行吗?”
“我看看爸说的那个坛子,”林建军把她的手掰开,“爸当年说,坛子里的东西能保家宅平安,现在家里这样,我得去看看。”
王秀兰还想拦着,可林建军己经走到了堂屋门口。堂屋里黑漆漆的,林建军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在地上扫来扫去。爷爷说的坛子在堂屋地下,他记得堂屋的地面是水泥铺的,可爷爷去世那年,村里下大雨,堂屋的水泥地塌了一块,后来是他用土填的。
光柱落在堂屋中央,那里的地面果然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土是新的,比周围的水泥地低了一点。林建军蹲下来,用手扒开地上的土——土很松,像是刚翻过没多久。扒了没几下,指尖就碰到了个硬东西,冰凉冰凉的,像是坛子的边缘。
他赶紧加快速度,把土扒开,一个黑釉坛子露了出来。坛子不大,也就篮球大小,坛口用红布封着,红布上还系着根红绳,和木牌上的红绳一模一样。
林建军的心跳得飞快,他伸手去解红绳,手指刚碰到红绳,就听见身后传来“啪嗒”一声——是堂屋的门关上了。
他猛地回头,手机的光柱照在门上,门确实关得严严实实,可他明明没关门,刚才进来的时候,门还是开着的。
“谁?”林建军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回荡,没有回应。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解红绳,红绳系得很紧,解了半天,才把红布掀开。
坛子里没有东西,只有一层黑灰,像是烧过的纸灰。林建军皱了皱眉,爷爷说的能保家宅平安的东西,就是这些灰?
就在这时,手机的光柱突然闪了一下,然后就灭了。堂屋里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雪光,勉强能看见东西。林建军赶紧摸出打火机,打了好几次,才打着了火。
火光很小,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块地方。林建军低头看向坛子,突然发现坛子里的黑灰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爬。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打火机“啪”地掉在地上,灭了。
黑暗中,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地上爬。林建军的后背贴在墙上,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爸……”
突然,一个细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是林晓阳的声音,又像是别的什么人的声音。林建军猛地转过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爸,我冷……”
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在他的身后。林建军慢慢转过身,火光虽然灭了,但他能感觉到,有个东西就站在他的身后,离他很近,近得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
他伸出手,想摸到身后的东西,可指尖刚伸出去,就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一只手,很小,像是孩子的手,指甲很长,还带着点黑色的泥。
“啊!”林建军终于喊出了声,猛地往前跑,却被地上的坛子绊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他顾不上疼,爬起来就往堂屋门口跑,手刚碰到门把手,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是坛子碎了的声音。
他不敢回头,拉开门就往炕上跑,王秀兰被他的喊声惊醒了,坐起来问:“咋了?出啥事儿了?”
林建军扑到炕上,紧紧地抱住王秀兰,声音都在哭:“坛……坛子碎了……有东西……堂屋里有东西……”
王秀兰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打开灯。灯光亮起来,林建军这才敢回头看——堂屋的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地上没有坛子,也没有黑灰,只有他刚才扒开的土坑,还在堂屋中央。
“建军,你是不是做梦了?”王秀兰扶着他的肩膀,“堂屋里啥也没有啊,你看,土坑还在,可坛子呢?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林建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堂屋里确实没有坛子,只有那个土坑。他愣了愣,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可那只冰凉的手,还有耳边的声音,都那么真实。
“我……”林建军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炕上下来,走到堂屋门口,往地上看了看,土坑里还是只有土,没有坛子的碎片,也没有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