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6章夜入苏园
京城的勾栏瓦肆,主要分布在三个胡同。
演乐胡同、勾栏胡同、胭脂巷。
靠近东四街的“演乐胡同”,属教坊司管辖,官妓在此训练歌舞、器乐。
官办的乐班子,讲究的是个“雅”字。
姑娘们打小就练琵琶三弦,嗓子要亮,身段要软。
教坊司的老太监眯缝着眼,翘着兰花指敲檀板:“《霓裳》第三迭——走你!”
弦子一响,穿绿比甲的乐妓就跟着调门儿晃脑袋,金钗坠子直打腮帮子。
转过勾栏胡同,可就是另一番光景。
青砖门脸儿挂着湘妃竹帘,里头传出叮咚的月琴声,夹杂着爷们儿划拳的吆喝。
“叫条子喽——”龟奴拖着长音往院里喊,不一会儿就有梳牡丹头的姐儿抱着阮咸出来,袄裙窸窸窣窣掠过门墩儿,留下一股子茉莉胰子香…
胭脂巷深处,则大多是三进院子,着带卷棚顶的戏台。
地方隐秘,去的都是达官贵人。
至于之前虎威堂控制的飘香楼,档次根本比不上。
“什么官妓私妓?都是给爷们解闷儿的玩意儿!”
前头引路的汉子低声嗤笑,“小的一看您,就是个富贵人,京城这地儿规矩严,但也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靠的是官印子和钱袋子。”
“您瞧那轿子,蓝呢轿围子的往演乐胡同抬,红绸轿顶的奔勾栏,要是在胭脂胡同苏家门口停轿……”
说着,他眨眨眼,“那准是六部堂官,得加钱!”
在他后方,李衍一袭锦袍,带着小帽,经过简单化妆,就成了个初来京城的公子哥。
“九门阴墟”他是必然要去的。
不说建木妖人线索,藏身其中的魔气,也必须清除。
可惜事先漏了底,裴宗悌不敢越界,罗明子不想他涉险,官方的支持是用不上了。
而他初来京城,还没有足够的人脉。
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求助金燕门。
但此事同样有风险。
金燕门做的是情报生意,披的马甲再光鲜,也属江湖风马燕雀,坑蒙拐骗毫无压力。
而且他们涉足朝堂争斗太深。
就像之前在临清关,赵婉芳前往搜集情报。
为的可不是平息灾难,而是提前判断,给开海派卖刀子,所以即便赵婉芳给了令牌,且代表金燕门示好,李衍也不大想与之打交道。
初次上门,自然要小心谨慎。
扮个刚来京城的富家公子哥最合适不过。
“爷,前面就到了!”
前方带路的汉子摸了摸怀中银子,笑容更加谄媚。
李衍闻言,抬头左右打量。
方才他们还在灯火喧腾的勾栏胡同,街上人多,两侧曲乐划拳声不断,还有姑娘们凭栏而望,团扇捂嘴嬉笑,灯笼下眉眼含情,吸引路人入店。
而如今这胡同,明显冷清许多。
笙歌院落和烛火,也全都隐藏在八丈青砖墙后。
“这才是吃细食的去处。”
领路汉子挑了挑眉毛,“爷,胭脂巷才配得上您身份,没什么闲杂人等滋扰,姑娘们也都是色艺双绝,小的认识几个,包您满意。”
李衍眉头一皱,“我要去苏家大院。”
汉子连忙摇头,“苏家大院那地方,都是官老爷们去的地方,流水的银子花了出去,也就听听小曲儿,摸摸小手,还是这边更合算,姑娘们是真把您当爷供着。”
李衍已经有些不耐烦,“要么去,要么滚,啰嗦什么。”
这汉子的心思,他一眼就瞧了出来。
分明是把自己当成肥羊,想要拉个地方狠宰一顿,因此临时变卦。
“嘿!”
这汉子立刻变了脸色,梗着脖子瞪眼道:“我说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
说话间,吹了声响亮口哨,打暗巷里立刻跑出三人,皆蒙面拎棍。
“干什么呢?!”
不等李衍说话,后方便响起个嚣张的声音。
说话者,是一名身形魁梧的年轻人。
其身着锦袍,腰佩美玉,肌肉健硕充满力量感,一看就是练家子。
身后还跟着两名黑衣汉子,腰间佩刀,面色阴沉。
那带路的汉子也是个有眼力的,见状连忙赔笑道:“爷,不关您的事。”
“滚蛋!”
年轻人冷眼一瞥:“本…我最讨厌没规矩的东西!”
带路汉子和几个同伴还想争辩,年轻人身后两名仆人已纵身而出,挥舞刀鞘,将几人打的鬼哭狼嚎,跌跌撞撞逃走。
李衍微微抱拳,“多谢阁下…”
但话未说完,年轻人就头也不回,带着手下离开。
李衍缓缓放下手,眼神有些玩味。
这年轻人虽然很臭屁,但骨子里的傲气和贵气,却是实实在在。
两名侍卫,便服下面也穿着官靴。
应该是京城勋贵家的子弟。
没了带路人,李衍也只得自己往里走。
这胭脂青石巷的尽头,便是是堵斑驳影壁,灰砖裂罅中探出几枝白木香藤。
若是常人看到,定会以为是死路折返。
但巷子里停着的两个小轿,还有年轻人行走方向,让李衍猜出那里另有乾坤。
果然,绕过斑驳影壁,眼前豁然。
一座硕大院落似画卷在眼前展开,分明是借了“壶中天地“的高明造园手法。
这座园子,外墙全是磨砖对缝,青石砖面细腻如镜,瓦当滴水皆是宋式莲花纹样。
月洞门旁立着对太湖石,瘦皱漏透之姿如仙人指路,石根处随意倚着半截残碑,近看竟是元祐党人碑的断碣,风骨嶙峋的苏黄字迹早被摩挲得模糊,且有花草映衬。
看似随意,实则是精心设计,颇有古韵。
而黑色的大门上,赫然悬挂着“苏院”牌匾。
“见过萧公子。”
一名留着山羊胡的青衣男子站在门口,看到年轻人到来,连忙上前行礼,低声道:“人就在里面,事情谈了个半妥,还请随小的来。”
说罢,便引着年轻人进入园子。
李衍刚想跟着进入,却被守门的两名小厮拦住。
“客人请留步。”
二人说话很是客气,“这里是私人宅子,不接待外客。”
李衍有些不悦,“苏家大院名气这么大,难道不开门做生意?”
“私人宅子,还请见谅。”
二人脸上带着笑容,但依旧是拒人千里的模样。
这一下,却是出乎李衍预料。
本以为金燕门就是个青楼,没想到门都进不去。
再看这两个青衣小厮,足踏千层底云头履,双臂垂拢如抱阴阳,暗合四象八极站桩劲,且虎口生老茧,虽然低头哈腰,但一看就是功夫扎实的练家子。
“既如此,那可惜了。”
李衍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这个地方,比想象中还要复杂,还是另找门路好。
但还没转身,他就停了下来。
“这位公子,还有事?”
其中一名小厮,已隐约有些不耐烦。
李衍沉默了一下,直接从怀中取出令牌,“我要见赵婉芳姑娘。”
“呃。”
小厮有些诧异,但接过令牌后,脸色骤变,立刻恭敬拱手道:“贵客上门,若有冒犯还望恕罪,公子请随我来。”
说罢,便侧身弯腰抬手,很是讲究礼数。
李衍也不废话,冷着脸阔步而入。
这院子外面布置已是精巧,里面更胜一筹。
穿过青砖券门,迎面便是徽派建筑特有的“四水归堂”天井。
黛瓦檐角斜飞如燕翅,雨链悬着铜铃在风中轻晃。
四面二楼厢房的雕花槛窗皆糊着浅纱,隐约透出里头晃动的烛影。
李衍也去过王府皇宫,说实话,这里奢华远远比不上,但格调却十分高明。
但他此时,却根本顾不上欣赏。
就在方才,勾牒隐隐发热,似有感应,却不清晰。
有阴犯藏身在这园子里!
李衍左右观望,心中已提起警惕。
自洛阳出发,一路上都没见几个阴犯。
但到了京城,就接连发现了乌勒吉和孔晦。
那老妖怪会不会就藏身此地?
跟随引路汉子,踩着池边“之”字形回廊疾行,李衍始终握着勾牒。
可惜,方才的感应已经消失,再未出现。
他注意到,廊柱间悬着的铜镜,镜面暗刻二十八宿纹。
王道玄曾说过,这是“镜阵”的路数。
镇压一些邪魔时,常在地宫布置,无形邪魔便会困于其中,无法离开。
但用在这里,是既防阴煞侵扰,又能将闯入者的身影折射到各处暗哨眼里。
配合院子的风水阵,还有隔绝神通探查的作用。
建造此园者,必然是位风水大师。
就在李衍沉思时,二人已转过两道月洞门。
眼前豁然开朗,太湖石堆成的假山足有两丈高,周围皆是高耸竹林。
曲径通幽处,能看到一座座小院,错落有序,彼此相隔互不干扰。
方才那位“萧公子”的两名侍卫,就守在其中一座小院外。
看到李衍到来,二人立刻握住了刀柄,满脸警惕。
好在,李衍很快又消失在他们视线中。
在小厮带领下,李衍来到了其中一座院子。
院子布置的很是雅致,虽说不大,却引入了一方池水,二层小楼临水而建,敞开的临水厅堂中点着宫灯和沉香,一名侍女正跪坐烹茶,四周轻纱幔帐随夜风飘动。
看上去,就是一幅画。
“贵客请稍等。”
小厮恭敬拱手道:“赵姑娘不在,我这就去找园主。”
赵婉芳不在?
李衍眉头微皱,却也没多说,来到大厅坐下蒲团上。
就在他坐下的同时,那名侍女也将煮好的茶水奉上,随后默默退下。
李衍若有所思,依旧握着怀中勾牒。
勾牒依旧没有反应,好似方才的感应只是幻觉。
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出现。
对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就在这时,李衍抽了抽鼻子,忽闻一阵清幽香气袭来。
似梅香混着沉水香,隐约还有丝药草的苦涩。
抬头时,但见一名女子带着两名侍女,从院外走来。
这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肤若凝脂,眉如远山,一双凤眼有些凌厉,但眼神似含秋水。
看到李衍后,她先是嫣然一笑,挥手命侍女退下,这才缓缓坐下,斜倚在湘妃竹帘边,指尖捻着一柄泥金牡丹团扇,“李少侠久等,您这几日忙,奴家还以为不回来了呢。”
李衍面无表情,“阁下是谁,赵婉芳呢?”
“奴家苏玉,是这苏园的主人。”
女子也不在意,笑容坦然道:“婉芳是我弟子,胶州那边有点事,她已经离开,年轻人要多些历练,否则将来这苏园,可不敢交给她。”
李衍心中暗道,不愧是金燕门的长老。
这一番不卑不亢,既拉近了关系,又点名了身份。
见李衍沉默不语,苏玉又微微一笑,“京城近来风雨多,苏园屋檐低,李少侠人贵事忙,突然上门,恐怕不止是要拜访故交吧?“
李衍喝了口茶,“婉芳说过一些事,不知是否算数?”
“当然。”
苏玉脸上露出笑容,“十二元辰如今已是名满神州,许多贵人都想请你们,却苦于无门,若李少侠信得过,我金燕门就帮你们跑腿,保证没有隐患。”
赵婉芳之前便说过此事。
金燕门想当十二元辰的联络人,帮他们穿针引线,介绍大活。
不仅不收费,还提供情报支持。
看上去有些吃亏,但十二元辰的名头,足够让金燕门编织更多人脉。
这才是她们赖以生存的基础。
“此事不急。”
李衍缓缓喝了口茶,“前辈这地方,似乎有些不干净啊…”
苏玉有些诧异,“李少侠说的不干净,是指什么?”
李衍抬头,眼神变冷,“阴犯!”
他诸事繁忙,实在懒得打哑谜,干脆单刀直入。
若对方有所隐瞒,那合作也没了必要。
说不定,待会儿就要找都尉司围了此处搜捕。
谁知,苏玉听罢却是微微一笑,坦然道:“李少侠果然不俗。”
“没错,此地确实藏了‘阴犯’,崂山的一位前辈地仙,由我们牵线搭桥,今日受邀前来,进入燕王府接受庇护,同时作为供奉。”
“李少侠若执意替天行道,那我等也拦不住。”
崂山地仙?
怪不得……
李衍恍然大悟,崂山那脉遁术,那是出了名的厉害。
能大摇大摆跑到京城,自然有其妙法。
还有方才那姓萧的年轻人。
本以为是勋贵子弟,没想到竟是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