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8.夜谈·爱池(上):大地之上,苍穹以下......

灵舟上有和大型仙舟上不一样的风景,可能因为速度更慢,是舟船而非空中的庞然大物,于是偶尔会觉得,两侧的风,是水面的涟漪,四面划过的景物,飞过的鸟,是水下的游鱼,而船头的舵,杆上的帆,便是领着大家往大地之上,苍穹以下这日出月落之地去的掌舵人了。

若第一次登上的年轻人,站到杆上最高点,必要生出些出海引航的豪情来。

尤其在这样夜空澄净,黑树白月,凉风习习的夜。

傅长宁不是第一次坐,不过也闭上了眼,切实感受这一分与身体同步的游动与缓慢。

月光洒在衣裙上,脸颊上,泛出如星点的晕纹,偶尔有一刻,连汗毛也清晰,而到下一刻,便又被角度遮挡,重归于暗处了。

沈爱池伸了个懒腰,回过神,两人已经坐这吹了好一会儿风了。

脑子里冰凉凉的,舒服又安静。

今晚出来确实是个不错的抉择。

若非场合不对,她都想去灵舟之顶,练一练剑。

斩烛剑感受到她的心意,于身侧发出一阵隐隐的赤红,这光彩像是惊动了面前人,傅长宁睁开了眼。

那些隐隐绰绰的月光,尽数从她脸上流走了,只剩下乌蒙蒙的发,与清亮漆黑的眼睛。

她问:“小池想知道,我是怎么把你当成朋友的吗?”

同样的话题,刚刚沈爱池已经回答过,理由是“合胃口”,而换作傅长宁,她想了想,觉得应当不和她一样。

“我猜是在云城,遇见那对不讲理的祖孙,携手作战之后?也可能更晚一点,去桑于城那时候。”

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沈爱池还记得清楚,那青年徐卓的师祖来找她们麻烦,三人都受了不轻的伤。担心出城后再被盯上,她提出分头出发,在桑于城汇合。傅长宁不同意,想自己去冒险,让她和表哥先去广邙城等。

双方没谈拢,最后归雪上人安排了方遇方葵和她们一起去桑于城,调查邪修,这才解决了麻烦。

傅长宁摇头,两个都否决了。

沈爱池有点吃惊,倒不是因此而受伤,她问,“那难道是去了花叶小镇之后吗?那你真实性情,比我想象中还要更理智和冷一点。”

她一直觉得,傅长宁是外冷内热之人来着。

讨论这个并不让她觉得冒犯或是不舒服,一个是足够自信两人现在的联系,二也是傅长宁从来不谈这些,她反而很好奇她的想法。

“你知道我,晚晚,和之之吗?其实我们认识得很早,但小时候关系并不好。”

范晚晚母亲在她小时候,在家族中没什么地位,经常把她送到禇家去。

付婴之的师父那时候则忙于闭关,付婴之灵根一般,不适合修法,宗门又没有法修以外的门路,于是把她送来舅舅家,也就是剑修世家沈家。

作为沈禇二家的结合,生下来便是先天剑心的存在,沈爱池在两家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禇家是她的后花园,沈家则是出身与倚仗。

“我那时候不喜欢她们,旁人都让着我,捧着我,我说不练剑就不练,但去禇家,晚晚会对我的任性沉默,她还夜里偷偷刻苦,我被比成了娇纵无能的大小姐。回沈家,之之对剑比我还热情,但我比她天赋好,于是她每次练完剑,流着大汗,气喘吁吁地望着我,都会流露出极其羡慕和渴望的神情,我觉得自己在她们面前,顽劣不堪。”

那实在是难以令小女孩忍受的羞恼与难堪,却又因为年纪太小,不够成熟的脑子,很难探清这些情绪的根源,以至于如今回忆起来,她几乎记不起九岁前,和两人有过什么共同的美好记忆。

应当是没有的。

“那后来是怎么转变的?我记得我初见你们时,关系就很好。”

傅长宁很配合地成为了一个听客。

也许今夜本就无固定的说客与听客,只是两个自由谈心,谈天谈地的友人。

“应该是,之之改学枪,而晚晚家里送来信那次。”

这两件事,沈爱池没有细说。

付婴之当时勤于练剑,言辞间却多次自认剑道上不如她有天赋,于是当她退而求其次,改学枪时,九岁的沈爱池几乎是愤怒的,觉得自己还没有因为付婴之的刻苦和拉踩而生气,付婴之居然先道心破碎,丢弃了剑,做了懦夫。

她也疑心是不是沈家有人暗地里教唆,打压付婴之,结果闹了一通,却并不是。

付婴之那时候已经比她高一个头,初显高大的个子了,矫健的高个少女绑着红色的额带,很无奈地说。

“小池大小姐,有没有可能,学枪并不是我的退而求其次。”

她只是不适合法修,加上根骨出众,于是被判定适合修武,来了剑修世家沈家,便自然而然练了剑。

但并不代表,她只能学剑,反而在那几年时间里,慢慢接触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事物,于是改学,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沈爱池闹了乌龙,从此付婴之却好似发现了她的口不应心,主动来寻她一起练武,两人关系这才慢慢好起来。

对比起来,范晚晚的事更荒唐一些。

那已经是沈爱池和付婴之关系好转的第二年,范家居然在写来的信里,透露出当初给范晚晚定下婚约的事,隐隐有要再提的意思。

原来范晚晚母亲虽是范家嫡系,但父母早亡,天赋也一般,在族中地位不高,偏偏身份贵重,这样的家族子弟,最适合用来缔结两姓之约了,因此在范晚晚还小时,族中便隐隐提起过一次,有要趁着还小定下的意思。

后来被范晚晚母亲避开了,而今居然旧事重提,两次甚至还不是同一家。

很不巧,范晚晚那天不在,送信的人送错到了沈爱池手里,于是踢到了一块铁板。

虽然事后范晚晚母亲送信来,说这事是族中有人看她不惯,伪造家书,膈应她和女儿,但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

两件事回忆起来,其实都算年少时候的黑历史,加上事涉范晚晚和付婴之二人私事,沈爱池于是都只简单带过,只说自己阴差阳错帮上了忙,双方冰释前嫌。

再之后,便是以她为纽带,范晚晚和付婴之也互相认识,于是三人都成了朋友了。

“这话前摇好像有点太长,其实我回忆起来,觉得整个过程也挺稀里糊涂的,那时沈家禇家有很多小孩,为何便是我们三人呢?后来我想得很清楚,也很残酷,因为只有我们三人,跟得上彼此的脚步。”

哪怕最开始,她恼羞成怒不喜欢这两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内心是在意的,且时时刻刻在关注这两个人。

“于是不需要有什么生死爱恨,自然而然便是很好的朋友,真要论起来,我和晚晚、之之一起经历的,还没有和你多。”

起码她和傅长宁,是当真在云城共患难过,还一起去追捕邪修,掺和进花叶派的宗门乱象。

又是当时她得知自己不适合修剑,人生最波折煎熬、自我怀疑的时刻。

沈爱池这些话,看似在说她和付婴之、范晚晚,但又好似在无形回答,傅长宁一开始的问题。

——我们何以成为朋友?

因为共患难吗?因为经常被一并提起吗?还是因为长久或短暂的陪伴?

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但更重要的可能是,因为我们一直在注视彼此。

傅长宁听完,仰头望了一会儿夜幕下的天穹,过了会儿才说,“我也有两个关系特别好的朋友,但不是你们这样。”

沈爱池露出了感兴趣的倾听神色,但傅长宁却并没有继续往下说,于是她道。

“因为朋友本来就有很多种,追逐与注视只是其中一种,不说共患难和从小认识的就是不一样,还有些人一见如故,一见厌恶终生呢,又是谁能说得准的事,常听人说,爱情没有标准,但我其实觉得,友情才是更没有标准的东西。”

“起码对我而言,我交朋友不是为了别人对我好,或者别人有多好,性之所至,情之所钟,不需要回报。”

沈爱池是爱浓烈,恨也浓烈的人,虽然她自认长这么大,还没恨过谁,但这话一出来,傅长宁便明白意思了。

她似乎又陷入漫长的思考和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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