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夏至(月初求月票,二合一)

晴空万里,阳光正好。

 

殿上金砖倒影青年,太白长衫无褶无皱,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今天早上,青年头发被娥英亲手用皂荚水浸泡、梳洗,再用能刮虱子下来的密蓖子刮理十数遍,根根收束,笼入白玉冠,面上淡青胡茬也被细细刮个干净。

 

捧玉轴,受宝玺。

 

脱胎换骨,白日飞升。

 

“哗啦。”

 

旌旗猎猎抖动,凝滞的呼吸重新起伏,所有官员对这闻所未闻的“散装”封地感到吃惊,不等对视交流,掌印太监捧上托盘,盘内为象牙轴旨。

 

宰相两端拿起,徐徐展开,再唱天阶,众人捺住异动,再度俯首。

 

新人上前。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闻立极治世,必崇孝义之道;旌德表功,当推恩荫之泽。淮王渠既证圣阶,镇守江川,其家室师友,咸有教辅之劳,朕岂可或忘?特颁恩命,用彰风化。

 

淮王妃龙氏娥英,系出淮江龙君之门,坤仪毓秀,月室垂精。于淮王潜龙之际,绵袍偕行,寒微共守。既配封王,已正位一品王妃,赐九翠四凤冠一顶,赤罗纻丝翟衣一袭,珊瑚明珠一斛,东海玉璧双对师杨东雄,昔西军骁将,屡立战功。解甲设馆授徒,教化乡里。尤以收淮王于门下,传之以文武艺,授之以忠烈心。今弟子既圣,师道愈光。特授“昭武先生’之号,赏麟袍玉带。钦赐“国之宗师’匾额。授武德大夫散阶,准建生祠于故里”

 

“哗啦。”

 

杨木盆里沫子溢出,毛巾沾凉水,拧干,敷到脸上,抹去入夏的燥热,额门的汗水。陈兆安长舒一口气,让孙子陈同民端走水盆,扶着小桌站起,想去井里捞个西瓜消暑。

 

“今年的夏税怎么样?咱们镇上总没人交不上吧?”

 

“爷爷放心吧,早问过了,家家户户都备齐,肯定没有,梁爷厉害,狩虎三年,臻象三年,眼瞅再来几年,不吃喝嫖赌,镇上日子好过的很,哪家哪户没点积蓄?就等人今天上门收粮,情况应当和去年秋税差不多

 

话音未落,屋外喧哗。

 

陈兆安皱眉:“外头出了什么事,怎么这般…”

 

“我去看看。”

 

“嘭!”

 

房门撞开,老头跌跌撞撞进来,大嚎:“爹,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外头打起来了!好几百号人,拿着钉耙锄头,都堵在埠头上啊!收粮的粮官让人敲破了头,都流血了!”

 

陈兆安、陈同民大惊。

 

“怎么回事?怎么会打起来?粮官多收了还是怎么?”陈兆安急问。

 

“不是粮官多征,是有人不想交。”

 

“不想交。是交不起?家里有人生病?”陈兆安让孙子陈同民去拿梁渠送的黄花梨拐杖,自己被儿子搀扶着快步往外。

 

“就是不想交!梁爷能耐,免了咱们平阳三年税,到去年夏税为止,去年交了秋税,今年夏税是第二茬…”

 

“爷爷,拐杖来了!”

 

陈兆安握紧黄花梨拐杖:“你继续说!”

 

陈兆安儿子,今年亦有六十的老头抹汗:“五月朝廷不是说梁爷成圣,大脯天下,整整七天,乡里人都谈梁爷封了王,会继续免税。第一看书蛧 已发布蕞芯漳劫”

 

“此事不假,但那又如何,再免税也得从今年秋税算,夏税来不及,莫非诏令已经下来?有人想从夏税开始算?”

 

“诏令没有下来,但爹您忘了?每年不止免税,朝廷还勾销逋欠!两次了,一帮子天杀的有了经验,揪住这点,不打算交今年的夏税,想把这笔拖成欠账,就等朝廷一笔勾销,多赚半年!

 

横竖被为难两个月,白赚,本来只是几个人带头,但有人这么干,大家心里不平衡,觉得吃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全不交,粮官发了火,说了几句重话骂了人,被人堵在巷子里打啊,您快去看看吧。”陈兆安眼前一黑,握紧拐杖的手青筋毕露,上气不接下气。

 

“爹!”

 

“爷爷!”

 

“快,快背我去!”

 

陈同民眼疾手快,将陈兆安托到背上,顺着自己老爹的指路,冲到喊打喊杀的巷子里,大喊一句:“老族长来了!乡老来了!还不住手!住手!”

 

老族长兼乡老,更是年年主持大祭,独近两年因年事已高不再主持,陈兆安威望犹在,嘈杂的巷子很快安静。

 

陈兆安落到地上,快步穿过人潮,见到巷子里征粮的三位胥吏。

 

平阳府乃一等一的繁华地,来镇上收粮的胥吏都有四关水平,然而义兴镇今非昔比,年年有少年拿着补贴入淮阴武堂习武,几个胥吏愣是被打到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同民同民!”

 

“爷爷!”

 

“快,快把人送到医馆,不,先别动弹,当心骨头戳了肺,你去请长春堂的医师来,快!”“是!”

 

陈兆安捂住胸口,缓了又缓,手中拐杖颤颤巍巍指向人群:“梁爷在帝都封王,被天子皇帝接见,你们就在这里为了几石粮给他丢人!丢人啊!”

 

“老族长,您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是这狗日的先骂人!”

 

青年话没说完,黄花梨拐杖当头砸下。

 

陈兆安追着挥舞拐杖,全往脑袋上招呼,怒骂:“咱们镇子叫什么?梁爷封号叫什么?义兴,义兴啊,“道之将行,人将争称。人将重名,人将传声,人将与荣’,书院的话,我都知道、记得。梁爷掏钱送去你读书,送你去学武,你就是学的这个?学偷奸耍滑,学故意逋欠等勾销?这件事谁带的头?站出来!”

 

青年摔倒地上,不敢反抗。

 

馀者面面相觑,没人说话。

 

“好,好啊!翅膀硬了,老夫年事已高,管不了你们,行,我不管,等梁爷回义兴治你们!”人群顿时慌乱,七手八脚的指认。

 

“他,是他!”

 

“还有他!”

 

“他们几个不想交!乡老,我是看他们不交才不交的,凭什么他们就能少交半年?”

 

众人指向领头的几个汉子,陈兆安见到其中一位,眼睛一眯:“梁六!我就知道有你!你跟你爹一个模样!一个德行!”

 

梁六缩了缩头,支支吾吾,但还是嘴硬:“我家就是交不起粮,有什么办法?他们要学,关我什么事?我能怎么办?哦,习武、读书,平日里好处全没我的份,导致我家穷,交不起粮,怎么就来找我茬?没这么欺负人的。微趣晓说 哽芯醉快”

 

“对,没错,就是交不起!”

 

“要粮没有,要命一条,拉我去挖运河吧!”

 

人群激奋,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竟一时被梁六带出了声势,裹挟着小半人,倒逼向陈兆安,声浪盖过怒笃。

 

馀下大半人看着两波人马对冲、相互指责,靠住墙壁,既不想交粮,又觉得事情确实不光彩,好好的免税,闹成这样。

 

陈兆安眼前一阵接一阵的发昏,未料自己竟会压不住这群年轻人。

 

忽然。

 

场面一静。

 

嘈杂的巷子偃旗息鼓,所有人都看向巷子口,梁六更是缩头,往人堆里钻。

 

“哢哢哢”

 

石子跳动。

 

车轮碾压青石砖的声音滚滚而来,陈庆江赶着驴车送粮到上饶埠头,恰好经过巷口。

 

“老族长,这搞什么事?闹那么大?”

 

“咳咳咳,咳咳咳。”

 

陈兆安剧烈咳嗽,陈庆江紧忙跳落车给老族长拍背:“怎么了?都聚在这?不是今天交粮吗?改了地方?”

 

陈兆安摆摆手,心里清楚怎么回事,梁广田是样子货,有实无名,这才是梁渠的“叔”,放眼整个义兴镇,现在也只有陈庆江能压得住这帮子人,他冲向人群挥舞拐杖:“交粮,都去交粮。”

 

没人动。

 

陈庆江纳闷:“收粮的没来?大家怎么不去啊?”

 

陈兆安拐杖重重顿地:“交粮!”

 

人群挪动。

 

陈庆江摸不着头脑,刚才这里不挺热闹?自己一过来还没声了呢?

 

…义母杨门许氏婉,既为淮王师母,恩同慈母。昔与将军共抚遗孤,育英雄于草泽;励壮志于寒窗。今义子成龙,慈晖堪慰。特封“贞懿夫人’,赐鸠杖金冠

 

梁父追封

 

梁母追封

 

梁祖父追封

 

梁祖母

 

于戏!蒙天眷命,实由德馨。尔等宜各遵礼度,永光恩荣。淮王当谨守人子之道,虽居圣位,毋忘椿萱之恩。钦此。”

 

以功授封,荣及先世。

 

积云飘移,金光万丈。

 

天辰殿宣罢,礼奏《中和韶乐》。

 

“传!”

 

“传!”

 

“传!”

 

诏书接捧,三字连传,内侍双手高擎过顶,端举云盘,循御道中阶疾步而下,转至皇城午门。天羽罗列,鸿胪寺官员北向跪接诏书,奉于诏案,再行宣读,昭告天地。

 

宣毕,诏书纳入云盘,另由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奉持。仪仗簇拥,华盖遮顶,沿中轴御道而出,直抵皇城左门,京畿父老、各国使臣、士农工商,皆伏地听诏,闻达于万民。

 

礼成,誉写官恭录于黄帛之上,谓之“眷黄”。

 

帝都之外,驿站缇骑吃饱喝足,备好快马,接受“誉黄”,揣入怀中,蹬登上马背,传向天下。投石溅漪,顿起波澜,自帝都中央扩散到大顺每一省,每一府,每一县,波涛汹涌。

 

江淮兴,梁渠王!

 

从今稳步上天霞。休夸水系三千里,且歌笙歌十万家。

 

玉璧光照。

 

“给兴义侯封了十三个港口,且仅收七成利益,闻所未闻,如此一来,淮王的封地岂不是“支离破碎’?”

 

“不止,此间大半港口本官甚至不曾耳闻,独一个义兴知晓,还是因为兴义侯的封号,莫非都是些什么小港?”

 

人潮散出皇宫,三两交谈。

 

勤政殿内,熏香袅袅。

 

宫女候立,梁渠抓握住王玺,对着分封地图发愣,神情恍惚。

 

图上一共圈出十三个红点,既在南直隶,又不在南直隶,既在淮江,又不在淮江

 

“对这封地,梁卿可有意外?”

 

“陛下!”梁渠回神,见圣皇从偏殿进入,躬敬行礼,坦言承认,“意外。”

 

完全没想到,封地居然能这样给,寻常封王,封地便是一府范围,按方位各有不同,在西北边关封地就大,在中原富庶之地就小,如越王,封地在宁江府,属于偏小一类。

 

因此封地大小和富庶水平,往往便是一个封王的实力直观体现。崇王换到南海郡,就是一次“升格”,一个封王强不强,也能从封号上直接看出。

 

但再怎么分,从来没有如此“破碎分”的先例!

 

淮江上下游合计一十三处口岸,从地图上看,一个口岸连同其附属地方合并为一县,组合起来,正好等同一府之地。

 

这“共计”一府之地,就是梁渠的封地!

 

换个人定要骂娘,普天之下哪有这么分封的,支离破碎,从东跑到西,地方还不大,十三个县城,然而在梁渠眼中,十三处封地,十三个红点,实际上和淮江连在一块,是一个颜色,全借由淮江水道,变成整片。

 

如此论起来,这个“淮王”当真有些名不副实,西北有,东南也有,恐怕是因为分部太散,哪里都有,叫什么都不合适,蹭个淮江的淮名。

 

“那是意外多,满意多?”

 

“意外之后,只剩下满意!”梁渠眉飞色舞,“可惜,陛下当日若能早告诉臣第三个选择,臣就能多高兴一月。”

 

总管故意顽笑:“淮王总不能一直高兴下去,早先高兴完了,今天岂不就没那么高兴了?”“大总管此言差矣,多知晓一月,是期待之喜,好比家中寄来书信,信在路途中时,到手了那就变成收获之喜,这可是两种欢喜。”

 

“有道理。”总管点头作应,“如此说来,淮王确因陛下少上一份欢喜。”

 

圣皇哈哈大笑。

 

“梁卿可知道,朕为何这么封吗?”

 

“自是对臣偏爱,宠至益惊,恩深弗知所报。臣不敢忘。”

 

“朕知晓你想法,也知晓你不愿离开江淮,然而,南直隶内分封绝不可能,朕便将义兴独立而出,不划府,单作一码头划给你,如此阻力便小了大半。

 

可内阁的大臣还是说着祖宗之法不可变,朕就再割,把税收共分,如此方才同意下来,平阳建江川,并澜州前,县目也是十三之数,就划与你十三口岸。”

 

“万谢陛下!”

 

梁渠满心激动。

 

封王最大的好处自然是治理的独立性,以及封地内一切收益都归封王本人。

 

现在的情况是,治理权有,经济收益划出去一大半,但划出去又如何?

 

有码头,再凭自己本事,怕剩下三成挣不到钱?

 

奶奶的,什么叫人格魅力,这特么的就是人格魅力。哪天有人跳出来争夺皇位,自己能不出来据理力争地支持?

 

“有一事,朕要提前告知于你。”

 

“陛下请讲。”

 

“这一十三处口岸,尚需从地方上独立,重新划定县域,并镇并乡,此事非旦夕之功,要多部考察,全部完毕,少说数月之久,且口岸并非现成,乃浅水之地,就现状而言,实际不适宜建设港口,只是胜在地方人多。”

 

“这有何难?无非“建设’二字而已,遇山开山,遇水架桥!陛下若真给臣十三处天下第一港,那才无趣,做些实事,半点收获感也无。”

 

没有失望,更多兴奋。

 

水浅?

 

一个斩蛟下去就深,绝对适合舶船,最关键的,【涡流遁径】!

 

这才是真正的大杀器,河泊所里租借的水蜘蛛将有大用。

 

龟王、蛙王、海坊主去南疆,水道之事已经暴露,时至今日也没有遮掩必要,同时,没有玄黄气,无法传输武圣,也是一种变相的条件信任。

 

梁渠迫不及待想要大展宏图搞建设。

 

这都将是他的地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八百年,都能开星际战舰了。

 

瞧出梁渠的迫不及待,圣皇没有留人,放他去和亲人共庆。

 

“待会自行去御马监挑选骏马,三日之后,谒庙、告祖,同朕去见武仙,这三日内,照旧焚香沐浴。”“是!”

 

脚踩白云靴,步出勤政殿。

 

天宽地阔,白云徜徉。

 

梁渠鬓角飞扬,他看到广场上站着许多人,默默等侯,“淮王妃”龙娥英、“昭武先生”杨东雄、“贞懿夫人”许氏、一众师兄师姐、“靖波伯”苏龟山、“安襄伯”徐岳龙、徐文烛、柯文彬、项方素俱是来时路。

 

拾阶而下。

 

无数感动蕴酿其中。

 

梁渠佯拭眼泪,徐徐上前,幽幽长叹。

 

众人一愣,其后便闻。

 

“孤高处不胜寒呐。”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