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0章 飞鸿踏雪泥(七十八)
本以为势在必得,没想到出师不利,刘蛰毕竟是隐忍了十余年的皇子,依旧沉得住气,平静道:“泄密?泄谁的密?取来纸笔,请二位详尽写下,但凡错一个字,别怪本帅卸你们的甲。”
得寸进尺,傲慢自大,乃是统军大忌,一个个气血翻腾的汉子,谁会愿意像狗一样被羞辱。
众将面目逐渐阴沉。
“王爷。”
李桃歌轻声道:“从京城到东庭,人困马乏,路途颠簸,铁打的秤砣都遭不住,请王爷先去帅府歇息,想要知道曾校尉犯了何事,请三名将军详细写明即可,王爷休息好了之后,再来问案也不迟。”
“青,州,侯。”
刘蛰一字一顿拉出冗长尾音,轻笑道:“本帅处理东岳军军务,就不劳旁人来费心了吧?”
李桃歌堆笑道:“王爷军务,当然不劳我来费心,只是同为臣子,得要为江山社稷费心。我在军营厮混了几年,功绩平平,倒是有些心得而已,治军和治国略有不同,法度军纪除外,还得把心肝时不时拿出来晒晒,你瞧瞧我的,我看看你的,高举心肝同饮美酒,这才叫做袍泽情谊,若是互相提防,何来将帅一心?王爷初次领兵,先要得军心,何为军心?将心,兵心,上下齐心,才是成为威武之师的第一步。”
刘蛰面无表情听完这番话,渐渐露出笑容,“久闻青州侯有冠绝三军之勇,没想到今日一见,竟然舌灿莲花有谋臣之能,我就说么,李相之子,五百年琅琊李氏少主,怎会是只懂陷阵的武将,看来道听途说不可轻信。”
李桃歌拎起半坛酒,递给大宁年纪最小的皇子,“请。”
刘蛰手指敲打着桌面,久久未曾接过。
这半坛酒,不止是李桃歌投来的善意,背后有半个东岳军的藏鞘刀,琅琊李氏的挽起的弓弦,假如不喝,李氏会与太子党决裂,势必会迎来强烈反扑。李白垚或许顾全大局,不会彻底撕破脸皮,可这位坐拥大宁东线的小侯爷,刘识的账都不买,又怎会在意一名初入庙堂的王爷,半坛酒,看似清澈无波,其实暗藏滔天巨浪。
进入东庭,偶然间听到李桃歌入城,几名将领随之赴宴,刘蛰蟒袍都没换,直奔莫府,为的就是给青州侯以及东岳军将领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东庭不是李家祖庭,而是大宁疆土。
莫家攀附李家,成为李白垚的左膀右臂,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对于新晋的皇室子孙而言,莫家就像一根刺,令他们如鲠在喉。朝中流传一句名言,倒李先倒莫,不把莫家铲除,几十万东岳军隐患难消,于是刘蛰这次赶赴神岳城,就是为了对付莫家父子,牢牢抓住军权,不曾想才一入府,恰好遇到一名校尉身死,并且出自莫壬良授意,天赐良机,刘蛰怎会轻易放过,趁机把莫家父子搞垮,最好押入昭狱砍头,再不济,也得把这爷俩从东庭撵走,拔掉李氏羽翼。
斟酌许久,刘蛰接过酒坛,一口喝干。
哥哥封为太子,自己贵为亲王,本以为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可李家如万年老树,难以撼动根基,该忍还是得忍。
反正忍已成常态,十几年都咬牙挺过来了,何必在意一时得失。
李桃歌拍掌笑道:“王爷海量。”
本是谄媚假笑,在刘蛰眼中,幻化成耀武扬威模样,心里不禁燃起怒火,匆匆起身,冷声道:“本王舟车劳顿,回府歇了,不送!”
目送刘蛰离去,几人终于松了口气。
李桃歌往嘴里扔了一粒桂圆,若有所思。
鹿怀夫咧嘴道:“来者不善呐,小王爷放着清福不享,跑到东庭受罪,很显然是冲着东岳军来的,怕是以后没消停日子了。”
李桃歌将剥掉的桂圆皮一丢,正巧落入鹿怀夫口中,瞪了一眼,说道:“小王爷心怀鸿鹄之志,别乱嚼舌头根,小小年纪不辞辛劳,跑来东庭领兵,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变了味了?励精图治,安邦定国,得此王爷,那是百姓福气。”
鹿怀夫狠狠朝脸颊扇了一巴掌,美滋滋嚼着桂圆皮,乐呵道:“怪我怪我,满嘴喷粪,不识王爷好意,以后哥几个乖乖听大帅军令,卖把力气,把咱东岳军弄成九军之首。”
如今鹿怀夫重权在握,怎会是只知道舞枪弄棒的武夫,李桃歌轻轻一提,就知道当众说错了话。
李桃歌抻腰舒展筋骨,打着哈欠道:“一路颠簸,我也乏了,再喝了些酒,眼都快睁不开,诸位请回府吧,改日再聚。”
送别鹿怀夫贺举山等人,李桃歌随同莫壬良来到客房,二人一路默默无言,心中各自打起算盘。
推开门,见到莫奚官正坐在厅中饮茶,烛光昏暗,将这名老臣的身影映在墙壁,魁伟如山。
前任东庭大都护崔如被誉为东庭一柱,如今这个美誉,已经贴到莫奚官身上,只是略作修改,巧妙换了一个字,东南庭柱。
没等李桃歌坐稳,莫奚官沉声道:“这件事,莫将军做的过分了,即便曾校尉违反军纪,打几下军棍就是,何至于杀头之罪。军中不仅要立威,还要交心,那些跟了莫家多年的旧将,见到你铁石心肠,说杀就杀,会立刻寒了心。”
莫府的风吹草动,由下人一字不差传入莫奚官耳中,包括刘蛰何时来,喝了几碗酒,对众人说了什么,莫奚官了如指掌。
莫壬良愧疚道:“是儿子错了。”
莫奚官感慨道:“一个错字,将莫家恩情散个干净。做错事不怕,怕的是老天爷不会给你改错的机会,勤勉武勇的莫家郎,呵,不如那些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呢,起码不用担心你战死疆场,也不用为你的鲁莽操心,一个个不计生死甘愿殉国的将士,你杀起来眼都不眨,从哪学来的带兵之道,荒谬绝伦!”
莫壬良一个头磕在地上,颤声道:“父亲……”
李桃歌插口道:“事已至此,责备已是无用,不如打起精神,提防刘蛰反扑,如今他贵为东岳军主帅,携天子之威,怕是难以接招,全要仰仗伯父了。”
莫奚官轻叹道:“侯爷莫要给他开脱,错就错了,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万万不可能。莫将军,你想要如何善后?”
莫壬良低声道:“儿子亲自去给曾校尉抬棺,并赠以万两白银,视曾校尉老母为我母,孝敬百年。”
“嗯,不错,有莫家风骨。”
莫奚官再次问道:“那惩罚呢?”
莫壬良迟疑片刻,咬牙道:“我自砍一腿,与曾校尉埋在一处。”
莫奚官转向李桃歌,泛起无奈苦笑,“这孩子,我悉心栽培二十余年,仍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只可为先锋,不可为将。若有一天我离世,侯爷千万要小心,别给他统御千人以上军卒,要不然,会酿成大祸。”
李桃歌笑道:“有的人开窍早,有的人开窍晚,老君山有名真人,七十岁了一事无成,有人笑话他是废柴,结果七十五岁那年悟道,修了三年,已然来到逍遥境,谁又敢言他是聪明还是愚笨。”
莫奚官摇头道:“谁家祖坟能天天冒青烟,他没死在征西途中,我很知足,去年他总算干了件正事,生了儿子,给莫家续了香火,不怕他再蛮干,生死由命吧。”
李桃歌笑着拱手道:“莫家有后,可喜可贺。”
随后掏出一枚锦盒,“这是狄太蛟炼制的金丹,有洗经伐髓之效,磨出细沫,给我大侄子冲水内服,一日一次即可。”
纵然莫奚官浮沉宦海几十载,听到李桃歌的话,忍不住动容道:“天炉殿狄真人的金丹?”
老君山避世多年,从不与世俗为伍,五殿大真人,在百姓心中就是在世仙人,几乎绝迹金丹,由狄太蛟亲手炼制,媲美灵丹妙药。
莫奚官从座椅中站起,双手接过,微微欠身,“多谢侯爷恩赐。”
李桃歌笑道:“狄真人炼丹百年,几个月之前才炼出金丹,毁掉的药材不计其数,他老人家尚且一错接着一错,咱们又岂能免俗。”
莫奚官皱眉道:“犯了错,就要受罚,良儿,把你手里的兵权交出来两营。”
跪在地上的莫壬良猛然抬头,“父亲,那是七万复州死士仅余的三营,绝不可交与外人!”
莫奚官一拍扶手,“胡说八道!什么内人外人,大宁的兵卒,何时姓莫了?!你这倒行逆施的心性,该砍头不是曾校尉,而是你!”
莫壬良咬着后槽牙,倔强道:“就算砍了儿子的头,也绝不会交出兵权!”
“息怒息怒。”
见到父子俩快要闹僵,李桃歌赶忙出来打圆场,“复州兵是莫伯伯心血,怎可轻易交由旁人,再说刘蛰本就想着整治咱们,再把军权一交,正中人家下怀,危急关头,切莫自乱阵脚。”
莫奚官作揖道:“莫家出了逆子,令侯爷见笑了。”
李桃歌一语双关道:“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莫奚官长长叹了口气,“哎!~”
李桃歌给他倒了杯茶,轻声道:“如今父亲处于狂风恶浪,成为众矢之的,太子只要把父亲撵出凤阁,就能获取世家大族支持,东庭是李氏祖地,万万不可乱,莫伯伯还是要打起精神,好应付大局。”
喝了口茶,莫奚官神色逐渐平静,说道:“朝中与李家共患难的,寥寥无几,圣人已不问朝政,全都交由太子监国,为了迎合世家支持,太子必会扳倒李相,大厦将倾,怕是无法应付。”
“太子监国?”
李桃歌细细咀嚼完四个字,眯起眸子说道:“父亲为了大宁,殚精竭虑,日夜兼程,不计后果去把世家嘴里的肥肉掏出来,国库这才有些盈余。现在过上好日子,良弓藏,走狗烹,老刘家是想卸磨杀驴了。”
莫奚官说道:“或许太子只是想把李相请出凤阁,未必敢对李家出手,东线仍旧要看你的脸色,他们不敢胡来。”
“我?”
李桃歌不由自主挺直腰杆,笑吟吟道:“伯父这么一说,我倒有几分小人掌权的得意。”
莫奚官压低声音,轻拍对方手背,“太子不敢胡来,但侯爷可以胡来,想要破局,膏粱子弟一人足矣。”
李桃歌瞬间领悟其中玄妙,放肆笑道:“一个边军槽头出身的庶子,从来不是老好人,谁敢玩阴谋诡计,一刀破之。”
“对喽。”
莫奚官慎重道:“东岳军中,有一半人听李家号令,圣族有十万虎狼,更有雄居夔州的燕云十八骑,妙就妙在,张燕云与武王都是侯爷至亲,绝无挑拨离间可能。说句大不敬的话,圣人宁可死一个儿子,也不敢让东线翻天,真要是惹怒侯爷,大宁可就面临亡国之祸。”
李桃歌含笑道:“所以他们不敢硬来,派刘蛰来掌控军权,先把东岳军从李家剥离,他们才能睡个安稳觉。”
莫奚官意味深长道:“当初李相不顾群臣反对,强行将叶查二州赐予圣族,张燕云死赖在夔州,讨要封地,或许也是出自李相指点,再有琅琊为轴心,才有了东线这道屏障。这招棋妙到毫巅,怕是无人能及。”
李桃歌也是初次听到这种传闻,好奇道:“圣族和张燕云的封地,均是父亲所赐?”
莫奚官笑道:“李相坐镇中书省,又任尚书右仆射,他不点头,谁敢决断。”
李桃歌默默点头。
莫奚官望向儿子,语气不善道:“想要跪,去莫校尉的灵堂跪,我还没死呢,用不到你来尽孝!”
莫壬良这才起身。
李桃歌莞尔一笑。
莫都护演的这出苦肉计,分明是给自己看,明知儿子犯了大错,于是佯装动怒,骂得狗血淋头,又是抬棺又是守灵,还勒令交出兵权,迫使自己来当和事佬。
谁不知莫奚官爱子心切,当初宁肯困在大牢求死,也要给莫壬良搏出一条生路。
真是印证了那句老话:朝堂之中,不养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