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说降
松仁子堆尖,山浆子斟满。
勒罗罗屏退左右,开口道:
“好了。柳憕你也见了,现在可以说说,我们这个生意和谁做了。”
勒罗罗明知故问。
“还能和谁做?当然和我们大齐做了。”
王扬拣着松子,神色轻松,语气随意,给人一种老友闲聊似的感觉,完全不像在谈判。
勒罗罗目光警惕道:“你们肯开边禁?”
王扬一笑,指腹碾去松仁薄皮,随手将松仁投入口中:
“那怎么可能?你看汉廷对哪个蛮部开过边禁?”
“那你——”
王扬端起木碗:“但你们要是归附就不一样了。”
“不可能!!!”
勒罗罗砰地一声拍到木桌上,怒形于色!
松仁子滚落一片,盛山浆子的陶罐也被震得倾倒,果浆顺着桌沿汩汩淌出,滴嗒嗒地落在毡毯上,洇出深色的斑痕。
他早猜到汉廷没那么容易开放边境贸易,一定会有什么索取,但却没想到,对方野心竟然如此之大!
王扬神色从容,不慌不忙地收了收衣角,避免被果汁沾到,手里依旧端着木碗,先是慢悠悠地饮了一口,然后在勒罗罗那几乎要燃起来的怒目中,将木碗放回桌上,淡淡道:
“我还没说完,你看你急什么?除了归附之外还得上贡,然后才能请求朝廷开蛮路通商——”
“王扬,你是不是以为凭你们一通威吓我们就不敢战了,然后便任你们鱼肉了?你是不是以为凭你们丢一些好处我们就要跪着接着,然后便听你们使唤了?”
勒罗罗整个人忽然平静下来,但此刻的平静却比之前的愤怒更有力量。就像一头狼突然停止了吼叫,转而将身躯伏进草丛,用舌尖缓缓舔过獠牙,只露出一双在暗处发亮的眼睛,死死锁住猎物的咽喉。
“要不要我们把我们的家园送给你们当猎场,把我们的少女送去给你们当婢女,把我们的儿郎送给你们当奴仆?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们蛮人虽然以犬神为祖,但我们汶阳一族就是全部战死,也绝不会给别人当狗,绝不。”
他就这么平静地看着王扬,眼中不再有怒意,只有冰冷。帐内的火光在那双如狼一般的眼眸中凝成两簇幽火,不摇曳,不跳动,仿佛两块烧红后又骤然冷却的烙铁,沉在决绝而又死寂的眼底。
王扬掸掸双手,拍落指间残留的松仁皮,眼神里带着几分难以理解的困惑与无奈:
“我就不明白,你是喝酒喝多了把脑子喝坏了,还是耳朵窜烟听不懂人话?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们家园?什么时候说过要你们送婢女送奴仆了?他妈的好好的生意合作听不明白,偏偏扯什么当狗?明明是双方利益交换,你们出货,我们出钱,跟市场上买卖一样,这里面哪有狗的事?
让你们归附就是要一个归附的名头,一不驻军,二不调官,三不插手你们部族的事,四不征赋税,五不派劳役,六不给你们下命令,你们照样当你们山大王,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怎么就当狗了?当狗要不讨主人欢心,要不就看家护院,你要非说你们当狗,那我就问问你,有这么轻松的狗吗?”
王扬这番话不管是言辞还是语气都说得毫不客气,但在怼了勒罗罗的同时还维护了汶阳蛮的体面。因为他没提朝廷和蛮部的高低之分,反而以买卖双方为喻,来界定汉蛮关系,这就给人一种汶阳蛮和大齐是平等对话的感觉,既冲淡了勒罗罗的“部族屈辱感”,又噎得他有火发不出。更何况王扬整段话都在说汶阳蛮和大齐是合作,跟狗没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别人说汶阳蛮是狗,而他在极力维护。勒罗罗纵有不忿,却也总不好逼着对方把自己部族往低处踩。
如果说勒罗罗方才的平静带着玉石俱焚的压迫感,那王扬这突然显出的“脾气”与“痞气”就像滚水浇雪,硬是把勒罗罗凝聚起的压迫气势给浇散了。
而谈判的节奏与走向,也随着这番痞气十足的话悄然转移,不管在话语层面,还是心理层面。
王扬态度已然让勒罗罗始料未及,至于他提出的“六不”,更是大大出乎勒罗罗的意料!这不仅打断了勒罗罗的步调,也让他原本决绝的气势无处着力。仿佛蓄力已久的一拳不仅打空,反而还踉跄了一下。
不过勒罗罗没有乱,立即抓住王扬话中的一点反问道:
“既然双方是利益交换,你们出货,我们出钱,跟市场上买卖一样,那为什么要我们归附?直接做生意就好了,市场上买卖双方做生意,难道一方先要归附另一方才能做吗?”
“买卖也分市道行情,行情有时候对买方有利,有时候对卖方有利,若买方得势,卖者只能降价以求买者;若卖方称雄,买者便不得不加价争抢,甚至要看卖者脸色才能如愿。故势有强弱,时有顺逆,智者观势而行,愚者逆时而动。如今的行情,你们处于弱势,这个你们得认。
你们如果能和别的买家合作,那没说的,你们不用归附,只管去做好了。但现在没有别人,只有我们。是,我们如果不从你们这儿进货,那损失也不小,尤其富贵之家,生活品味上会差一截,然后钱堆得没处花,挺遗憾的。但一直以来我们都是这么过的,何况大齐也不只你们这几片山林。而你们如果不和我们做生意,这大片宝藏般的山林就都砸手里了。那你们就相当于守着金疙瘩然后继续过苦日子。
现在是我们出钱,买你们的货,这是给你们送钱来了!这在我们那边叫金主!金主金主,金贵得很!你别看我是琅琊王氏,但现在如果别人要买我的东西,还是唯一的大主顾,那我也得捧着来,客客气气的赔笑脸。为啥?因为人家是来给我送钱来了,人家给谁送不是送?哦,合着人家出着钱,还得请个大爷来供着?他贱啊!既想赚钱,又想摆威风,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占了,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勒罗罗如果不知自家山林值钱,还则罢了。但既然已经知道了,就不好抛下了。所谓畏威则柔,无欲则刚,王扬胡萝卜加大棒,一面以主战威吓,一面给他欲望的甜头,勒罗罗就刚不太起来了,这是人性的弱点,实在不好抵抗。以致于他明知不该按王扬的思路走,可对面感染力实在太强,自己本来理直气壮,被他这么一说,好像自己无理取闹似的,并且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听完了居然还感觉有点惭愧!
勒罗罗压下莫名其妙的“惭愧”,冷笑道:
“我们汶阳部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儿,不求汉人食,不求汉人衣,从来没有过归附之说,我们也没被饿死冻死。称臣是绝对不可能的,至于上贡想都不要想!”
“你真是死脑筋,有这‘六不’在,所谓归附,不就是个名头吗?说白了,就是互相给个台阶下,我们让你们赚钱,你们也得让我们面子上过得去。就像主战派说的,你劫了人,朝廷就要给钱,朝廷难道不要脸面吗?并且这也不光是脸面的问题,还是那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有了你们归附的名头,朝廷里那些喊打喊杀的就能闭嘴,主战派才能找不出理由来开战,我们也自然压主战派一头,这是我们主和派的私心,我也承认。
但话说回来,你们汶阳部得了实惠,我们主和派得了政绩,这是两全其美的事。至于上贡就更不值得一提了,这就是归附的惯例,我可以向你保证,朝廷给你们的赏赐,绝对比你们上贡要多得多得多!
因为朝廷要给天下人看,朝廷要的是颜面,而自古以来,颜面都是最花钱的。所以这点咱们必须事先说好,你上贡次数不许过勤,三年最多贡一次,不然你几个月一贡那你也不用做生意了,直接躺着数钱多好......”
勒罗罗也是服了,听他这么一说,立马就想上贡了......
不过他还是做出不为所动的样子:“你说的这些太虚太远,即便是真的,我现在也见不到好处。即便我同意,其他人也不可能同意。”
王扬一听便知道这是待价而沽,笑道:
“利有小利,有大利,小利常速,大利常迟。比如你想买颗梨解渴,市场上当场交钱当场便能拿梨!此其利小,故能速至。但你要想买一整片梨树林,那就得验地界、订券契、付质金、交税过户,不是马上就能买到手的,少不得要废一番周折,此其利甚大,故迟至。再比如你看歌舞,佳音入耳,美人入眼,喜乐立生,此小利小乐;但你诵《庄子》,虽然没法立时得到享受,但其大利大乐后来自显。
此因丝竹娱耳,俄顷而声消;典籍劳神,终身其用远也。常人溺于近得,见寸利而喜立得;达者观乎长远,知巨利之待时收。你若是一般蛮民,什么宝藏什么发财,我连说都不与你说。但你是少鲰耶,领袖人物,自当高瞻远瞩,说什么现在见不到好处这种话,实在不是明智之言。
其实兄弟你是有见识的,知道归附这笔买卖稳赚不赔,心里已经赞同了,何必又故作姿态?至于其他人赞不赞同,这个你去劝说,你是少鲰耶,说话当然有分量,我是相信你的能力的。”
勒罗罗听得心中惊佩,面上却不以为然地乐了:“我凭什么要帮你劝说?”
王扬笑呵呵:“因为首先你不是帮我,而是帮你们全族。其次,如果你想摆脱左右哈耶的挟制,自然需要我的助力。”
勒罗罗骤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