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章 安西试点单位
高蔚生盯着李北玄看,半晌不语。
他的脑中仍有迟疑、有抗拒、有那个“士人清誉”的自问.
但此刻,那些在李北玄口中、笔下、账目中被一一拆解的现实,却像潮水一样将他旧有的坚持淹没。
他曾以为,清白二字,是一位官员最后的屏障。
却未曾想过,当这清白束缚了施政、耗尽了信任,最终连最该守护的百姓与将士,都保不住的话,那还算什么清白?
那只能说是迂腐!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高蔚生轻轻把那份纸卷放下。
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若真能立下规矩,安西因此得益,那便试上一试。”
如果能在李宅旧址上,盖起一座大酿酒坊,不光偿得了债、补得了账,还能安置流民、接济伤兵,为安西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机……
那他,就把这潘……潘什么魔盒打开,又能如何?
高蔚生望着案上那张写满“巧名目”与“铁规矩”的纸,心头竟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触。
规矩是人定的,便注定不可能滴水不漏。
他当然知道。
哪怕条文再严、程序再细,也总有人会钻空子。
也许是伪造公示,也许是合谋联署,也许干脆在“查验”这一步上做手脚。
总之,这世上从来不缺狡猾的人,更不缺胆大包天的贪官。
李北玄这套章程,若真推行开来,看似是将浑水搅清了些,可终究不能从根上,杜绝人心的龌龊。
要真有人想干坏事,就算天条地律,也能给你拗出个“合理支出”。
所以他明白,这路只要一走,便不可能十全十美。
甚至可以预见,往后政务繁杂,库吏压力剧增,三人联署容易扯皮,季季查账人仰马翻。
最可怕的是,一旦有人学着“立巧名目”,便很难再像过去那样,凭一句“违规”就一刀切了。
官府的权威,极有可能,会因此受到挑战。
但他仍决定要试一试。
不是因为这套法子天衣无缝,而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套“能解决问题”的制度,是为百姓和将士设计的,而不是为了避嫌、推责、互相推诿。
以前他施政,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不是因为“清官”二字难守,而是因为他曾为守住这座城,不得不当过一段时间的“贪官”。
那时西域三国连番犯境,朝廷支援迟缓,边防将溃未溃。
他别无他法,只能临时征重税、扣商利、暗中豢养私兵。
甚至不惜以赃银换军饷、以口粮换战马,只为多撑一天。
那时候的他,一直告诉自己。
这些事,虽不中看,却是救命药。
他不是为了私囊,而是为了百姓,为了让安西城不沦陷。
所以他从未觉得羞愧。
他自认是个好官,是个能在绝境里担责的人。
哪怕天子问罪,他也能仰头回一句:“臣无愧!”
可如今,坐在这张铺满账册与章程的桌案前,听着李北玄一条条拆解制度、分配利润、立下规矩……
他才猛然发觉。
他那些所谓的担当,不过是靠牺牲制度与清誉,换来一时喘息。
他确实守住了安西,可也让这城的伤口,埋下了更多病灶。
再看看李北玄。
此人既能造利,又能立法。
既敢用巧手段,又肯立死规矩。
比起自己靠非常之法硬撑天下,他的方式显然更聪明、更长久、更不伤元气。
而他高蔚生呢?
不过是个愣头青罢了。
一边恨贪官,一边自己干着贪官的事。
一边说为民着想,一边却没能替百姓留下可依可循的根基。
对着这样的李北玄,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吃过的苦、背过的锅、扛过的责,全像是在一场错位的战斗里徒自拼命。
不是不尽力,而是笨。是瞎干。
是拿命赌局,却连规则都没弄明白。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能屹立不倒的好官,
现在才看清,他只是个自欺欺人的傻子。
想到这里,高蔚生惨笑一声。
突然重重地一拍桌案:“李都护,就按你说的办!这酿酒坊,就是第一个、第一个……”
“试点单位。”
“对!好名字!”
高蔚生把桌子拍的啪啪响,甚至直接站起来,在原地来回踱步。
语气激动地说“若是此番能在酒坊推行见效,往后安西所有的政务开支,均可依样改制!”
“从今日起,我亲自盯着酒坊账目,三人联署我第一个签字,季度查验我带人去查!谁要是敢在里头动手脚,不管他是谁,官帽、脑袋,总得留下一样!”
说到这里,高蔚生已经完全被这新制度给迷住了。
都忘了李北玄教他这些,本质上只是……
只是想从高蔚生手里扣个酿酒坊,再弄他五万两银子出来了。
看着高蔚生闪闪发亮的双眼,李北玄心里,突然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心虚。
但很快,那心虚就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毕竟这酿酒坊一旦落成,流民有了活路,伤兵有了抚恤,安西府库也能充盈起来,怎么看都是桩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至于自己那点小心思,不过是推动这盘大棋的小小引子罢了。
李北玄摩挲着案上的欠条,嘴角忍不住上扬。
有的时候,当聪明人是真的爽。
尤其是你眼看着一团死局、满地雷坑……
一壶临江仙市价二百五,一万多壶临江仙,那就是将近三百万两银子。
再加上执失雅那句“战后再赏五万两银子”,外加一个斩敌将赏百两黄金的承诺……
这一算,他差点当场原地暴毙。
可就是这样一份天价债务,反倒是被他一顿饭的时间就给盘活了。
高蔚生不光把这事儿全都揽了过去,还美的不要不要的。
哈哈!
李北玄忍不住笑了一下。
但他心里也知道,高蔚生并不是真傻。
这位安西知府,虽然有时执拗,有时倔强,但却绝对不是个傻子。
他会点头,不是因为被自己说服,更不是被什么巧章程”迷了眼。
而是他那骨子里,真的还有一股子想把事情做好的执念。
这种人,其实最难得。
你可以骂他教条、说他古板,但你绝不能否认。
他是真的想让安西好。
哪怕为此不惜推翻旧有的信念,甚至放弃官场上,最宝贵的清誉二字。
他甚至不怕掉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