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哀歌癫叁捯肆

第476章 赌局之问

翌日清晨,初二派出的眼线便传回消息:廉颇已至“承来阁”饮酒。

秦臻闻讯,只带了涉英和两名护卫,换上寻常士人的青色布袍,悄然离开客舍,再次融入大梁喧嚣的市井之中。

承来阁内人声鼎沸,酒气与菜肴香气混杂。

秦臻甫一进门,目光便锁定了角落那张食案。

案后端坐的魁梧老者,须发已夹杂大半银霜,虽然刻意穿着魏国常见的深色深衣,试图融入此地,但眉宇间那股睥睨天下的虎将之气,却如鹤立鸡群,正是廉颇无疑。

他正与一名风尘仆仆、身着赵国服饰的男子低声交谈,神情时而激动,时而黯淡,显然沉浸在激烈的情绪中,全然未注意到刚进门的秦臻等人。

秦臻带着三人不动声色地在邻近一副食案坐下,随意点了些酒食,侧耳倾听。

“月乘无能,司马尚资历尚浅,亦难服众。雁门军心浮动,边境与胡人、燕人摩擦不断,损兵折将……”

那赵国使者语速急促,话语中充满了恳切与焦急:“大王深悔当日之决断,特遣下臣前来,恳请老将军以国事为重,以赵氏宗庙社稷为重,速归邯郸,重掌大局!”

廉颇握着酒爵的手猛地收紧,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希冀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屈辱和疑虑覆盖。

他沉默片刻,仿佛在咀嚼这迟来的“悔意”,忽然将酒爵重重顿在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引得周围几桌客人侧目。

“悔?哼!”

廉颇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低吼道:“月乘?竖子耳!司马尚虽勇,然独木难支。

雁门十三关,哪一处关隘不是老夫一兵一卒带出来的子弟兵?哪一处险要的地形老夫不烂熟于心?非老夫亲至,军旗所指,谁能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

雁门一旦有失,胡骑便可长驱直入,邯郸便再无喘息之地。

大王……大王果真悔了?当真明白了?”

廉颇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颤抖的希冀和不敢置信的求证。

那赵国使者连忙点头,身体前倾,声音更低更急:“千真万确!庞煖将军与李牧将军联名上疏,力陈北境不稳,军心浮动,非宿将不能镇抚。

大王遣小人前来,正是探询老将军之意。

若……若大王诚心延请,派使者持节相迎,老将军可愿不计前嫌,归国效力,重掌军务,再护我大赵北疆安宁?”

闻听“持节相迎”、“重掌军务”八字,廉颇浑浊的双眼骤然爆发出光芒,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他猛地一拍食案,震得杯盏乱响,豪声道:“有何不愿?老夫虽年逾七旬,然筋骨尚健,饭量未减,弓马娴熟。只要大王一声令下,老夫即刻披挂上马,为赵国再守北疆!让那些胡人、燕人看看,廉颇老矣,尚能开三石之弓。”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甚至挥手高声唤来酒保:“店家,再与我上一斗粟米,十斤熟肉来。快!”

很快,一大盆冒着热气的粟米饭和一大盘切好的的熟肉被端上案头。

在使者惊愕、周围食客好奇甚至略带戏谑的目光中,廉颇抓起筷子,大口吞咽起来。米粒飞溅,肉块被撕咬咀嚼。

这位须发皆白、曾经威震天下的老将,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向远方的君王、向命运、也向自己证明着,他廉颇,尚未老朽!体魄犹在!价值犹存!

风卷残云般吃完,廉颇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渍和胡须上的饭粒,胸膛起伏,喘息稍定,目光看向使者,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气:“如何?”

使者见状,脸上的忧虑瞬间被狂喜取代,连连点头,激动道:“好!好!老将军雄风不减当年,真乃我大赵之福。下臣这就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回邯郸复命,定将如实禀明大王。大王闻此,定会欣喜万分。老将军且安心在此等候佳音!”

说罢,他留下足额的酒资,匆匆起身,挤开人群,快步离去。

廉颇看着使者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眼中的激动渐渐冷却,只剩下疲惫和更深的复杂情绪。

有期盼、疑虑、屈辱、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长叹一声,似要将满腔郁气尽数吐尽,正准备起身离开这喧嚣之地。

“廉老将军,一别数载,风采依旧,幸会。”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廉颇身形一顿,猛地回头。

当他看清秦臻那张带着惯常笑意的脸庞时,瞳孔骤然一缩,惊诧与难以置信脱口而出:“是你?”

他对秦臻的印象,还停留在邯郸时那个在秦质子身边锋芒隐现的年轻谋士。

此刻再见,对方那份历经磨砺后的从容气度,更让他心头警铃大作,久经沙场的本能让他瞬间警惕,手已下意识地、紧紧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秦臻仿佛没看到他按剑的戒备动作,坦然自若地走到他对面刚才使者坐过的空位坐下,脸上笑容依旧:“难得老将军还记得在下,幸甚。”

廉颇面色一沉,不欲与这秦国重臣多言,冷哼了一声,起身欲走。

秦臻却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廉颇耳中:

“老将军且慢。今日偶遇,亦是缘分。晚辈心中有一问,想与老将军打个赌,不知老将军可敢接否?”

“赌?”

廉颇脚步一顿,脸上写满戒备与不屑,声音带着讥讽:“老夫如今落魄至此,秦国的堂堂左庶长,还有此等闲情逸致,专程来与老夫对赌?消遣老夫不成?”

“非是消遣。”

秦臻迎着廉颇的目光,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认真,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就赌……方才那使者所言,赵王偃,会不会真的如他所说,遣使持节,恭恭敬敬地将老将军这位国之干城,召回邯郸,委以重任,托付兵权。”

闻听此言,廉颇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被夺符驱逐的刻骨屈辱、对赵偃反复无常本性的深刻认知、对郭开等小人谗言的愤怒、对自身价值能否被重新认可的强烈质疑……种种情绪在胸中翻涌。

“竖子安敢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