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百万粪翁
一日,周少贵在老通城吃了饭出门,看到老通城墙角的屋檐下,坐着一个老年人在那里乞讨,那人的样子特别眼熟,就走到那人跟前细看,不看则已,周少贵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是他家先前的长工,诨名叫作苕货的。自从周少贵败家后,苕货就离开了周家。
这苕货没有田地,就只能四处打工,没有东家收留,就一直流浪。周少贵在族中已再无至亲,见到苕货,就是唯一的亲人了。
周少贵记得儿时还被苕货抱过,周少贵记得苕货在周家江堤边耕田时,他还在后面调皮地追着苕货唱:“苕货苕货,背着摇窝,走到堤上,碰到姨娘,姨娘打个屁,苕货不过意。”
苕货每回听了,只是嗬嗬的笑,并不恼。
这时周少贵轻轻走到茹货身后,轻声唱道:“苕货苕货,背着摇窝,走到堤上……”
苕货听到这歌谣,迅速转过身来,一看是周少贵,连忙下跪:“少爷!”便老泪纵横。
周少贵只知道人们都喊他苕货,原籍汉川马口人,老家并无亲眷,从周少贵懂事时他就在周家做长工,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先前在家时,因年龄差距大,苕货又只是个干活的粗人,虽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多年,周少贵与他相互并没有太多言语交流。但现在突然他乡遇故人,平添了几分亲情、几分牵挂。周少贵连忙把他请到老通城,赶好酒、好菜点给他吃,吃饱了又带回家歇息。
那苕货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周少贵家住了几天,觉得白吃饭对不住人,想干些活,对得起自已吃的饭。但城市不比乡下,没田他耕种,周家的家务事又插不上手,就要求出外找活干。周少贵的住处离粤汉码头近,苕货看到有人在码头上做搬运,他自已跑去试了试,结果不堪重负,才知自已已不比当年。
有一天,苕货起得早,听到有个男人的声音吆喝:“下河啦!洗马桶。”
苕货听到男人吆喝着‘下河’,觉得是个稀奇事。他在乡下时,只有女人‘下河’洗马桶,没想到汉口是男人‘下河’,就跑出去看。这时街上站了好多女人提着马桶,一个个把马桶交给那男人,依次把马桶里的粪便往车上粪箱里倒。男人把粪便倒了,又把空马桶拖到塘里洗干净了,再回头交给女人们,一个马桶收两分钱工钱。
苕货一直在旁边看,那男人问他:“你这个人真怪,这马桶和粑粑有什么好看的,还看得津津有味!”
苕货不善言辞,木讷得像个木头,听别人这样挖苦他,只是肥眼睛眨了一下,还是不走。那人看他老实,也就不再欺负他,而是和善地问:“你是想干这个活吗?”
苕货连忙点头说:“想!”
那人说:“你要想好,又臭又脏又逗人嫌,有时还要挨骂,搞得不好还要挨打。”
苕货说:“我不怕。”
那人看他真的想干,就跟他细说:“第一,我们的工资就是这每个马桶两分钱,一天下来也能赚一、两块钱,吃饭完全不是问题;第二,你不能到处收马桶,越了界,就乱了行规,要挨打的。你收的粪便,不能随便倒,一定要拖到老板指定的地点;第三,你不能说不干就不干,得等老板找到人了你才能离开;第四要把马桶洗干净。‘下河’这个行业,在汉口是最低贱的工作,人们瞧不起我们,但每天又要盼望着我们,你来早了要骂,你来迟了要骂,你走快了要骂,你走慢了要骂。一般的人做不了‘下河’的事,大多做不到两个月就辞工了。你真要搞,我带你去见老板。”
‘下河’是汉口古时就有的一个行业,这‘下河’就是洗马桶,汉口人把马桶也叫围桶。马桶都是木头做的,由箍匠用篦箍成。
那时汉口的姑娘出嫁,一定要有马桶。有钱人家的马桶,必须还有一个专门的柜子,叫禁柜。马桶放在禁柜里,一是为了美观,二是防臭味。
下河的师傅每天清晨推着装粪的车子,在同行划定片区的大街小巷、每家门前大声喊:“下河了,洗马桶呀!”
这时,居家女人们从屋里鱼贯而出,提着沉甸甸的马桶站着队,等候倒马桶,洗马桶。每只马桶一倒、一洗交两分钱。
‘下河’的师傅收了粪,就拖到老板的茅坑里交账。收粪卖粪已是一个成熟的产业。汉口郊区种菜的农户,每周都会定时来买粪。
苕货要去见的老板叫陈得现,当年,大智门火车站刚建成时,本来有公共厕所,这个陈得现住在火车站附近,看厕所是个好生意,居然将自已的房子改建成了厕所,一些人笑他愚蠢,可不到两年,陈得现卖粪发了财,人们才知他是先知。
苕货见了陈老板,陈老板看他模样憨厚,当场同意他第二天上工。苕货回到周少贵的住处高兴地说:“少爷,我找到了事做了!”
周少贵道:“你这大的年龄还做什么事?我又不是养不活你!”
苕货说:“人不能言而无信,我已经和别人老板说好了明天上工。”
周少贵又问:“那你做什么工呢?”
苕货就把‘下河’的事说了。周少贵极力反对。
苕货是个犟人,周少贵只得依他。
苕货又说:“我明天搬出去住,做那活身上脏。”
周少贵说:“不嫌你脏,单独给个房间你。”
苕货坚持要出去住,周少贵犟不过他,就自已出钱帮苕货在家附近租了个房子,把苕货安顿下来。
苕货的‘下河’范围在大智门火车站至保华街,他清早起床,拉着粪车,开始沿路吆喝:“下河啦!洗马桶!”
那时的街道窄,喊一声两边的人都能听到。街道两边的人家陆陆续续开门,有女人们提着马桶来‘下河’。当人家揭开马桶的瞬间,苕货差点熏晕了,强撑着倒了一些粪便后,才适应过来。
离大智门车站不远的铁路边,有一处中西结合样式的房子,他对着门口喊了一声,有个女人从窗户里对外说:“苕货,别瞎喊,你等一下。”
苕货听有人说自已的名字,有些好奇,就问:“你怎么认得我?”
屋里的女人愣了一下,笑着骂道:“真你姆妈的苕货!”
苕货就在外面等那女人出来,这时远处其他街坊也在等他下河,就催促道:“您快点吧!”
又等了一会,远处的女人也开骂了,苕货只好推车往前走,这时,那女人衣衫不整地提着马桶跑了出来,拉住苕货就打了一巴掌,说:“七催八催,害老子没有屙完!”
苕货挨了一巴掌,拿眼睛看那女人时,只见那女人袒胸露背,丰满得妖气逼人,苕货一直单身,在乡下从没见过女人的身体,顿时吓得闭上眼睛,连那一巴掌的疼痛也忘了,不敢还手,也不还嘴。那女人看苕货这个样子,似乎动了怜悯之心,松手说:“散了散了!”
这个房子的男主人姓卢,是重庆有名的桐油商人,这卢先生在汉口和重庆都置有家产,配有女眷。这女人姓沈,贵州人,是卢先生的偏房。卢先生做生意五湖四海的到处跑,经常一年半载不回这个家,但给这个女人花销从来一点没少过。
她那么有钱,按道理‘下河’倒马桶的事应该由下人做,只因这沈太太寂寞,与一个翩翩少年好上了,为了俺人耳目,叫佣人放假回乡下休息,他们好过二人世界生活。但‘下河’倒马桶的脏活,只有自已做了。
又过了多日,苕货只要是往这里走路时,有些怕,又想看到那女人,到了那家门口,他又开始喊:“下河啦!洗马桶!”
听到叫声,那女人又在窗户喊:“苕货,快来,你自已进来提马桶,我多给些钱你。”
苕货犹犹豫豫走了进去,房间内香气扑鼻,那女人用被子捂着下半身指着床头屏风说:“你自已把马桶拿出去,马桶盖上有一块钱是你的。”
苕货出门时,听到有个男人的轻微咳嗽声。苕货回头看时,一个赤条条的年轻男人站在窗帘后面悄悄地看着自已,吓得连忙提着马桶出了门。
又过了几天,苕货拖着粪车出门时 ,发现粪箱有些渗漏,就在老板那里换了个粪箱继续干活。经过桐油商人卢先生家门前时,又开始喊:“下河啦!洗马桶呀!”
这次从屋内走出一个小姑娘,提着马桶朝苕货走来。苕货接过马桶倒粪时,感觉那马桶特别沉,往粪箱倒粪时,听到有硬东西掉落到粪箱里,发出嗵嗵的撞击声。苕货听到响声,以为是砖头瓦块,也没在意。
苕货把粪送到老板指定的毛厕后,把粪箱放在租住的房子里,吃了午饭就到老板的工棚里修那漏水的粪箱。
为了修粪箱漏水的地方,苕货还钻到粪箱里面去捣鼓。搞得一身的粪便。平时这活是老板请人来修的,现在可好,来了个不计较得失、不怕吃亏的好人,心里高兴,还夸赞了一番。苕货听了夸奖干劲更大。
老板走后,马上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轻手轻脚的走了过来,把头伸进粪箱里认真的看。苕货觉得奇怪,说:“这个臭粪箱有什么看头?”
那人没吭声,苕货抬头看时,那是一个很体面的、清爽的脸,觉得有些面熟,又一时记不起来。苕货也不去回忆这人是谁,光顾着干活。忽然那年轻人开腔道:“老家伙,你拿到了多少黄白之物呀?”
苕货随口说:“每天不少哇!”
那年轻人惊讶道:“每天都有?”
苕货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每天都有。”
那年轻人乐了说:“那不你发财了!”
苕货一脸幸福地说:“跟先前在乡下比起来,确实发财了!”
年轻人靠近苕货的脸,恶狠狠地问:“今天早上的东西在哪里?”
“这还要问?”苕货说:“肯定交给老板了。”
这时,那年轻人一把揪住苕货的衣领,照着苕货的脸打了一拳。苕货被突然的打击手足无措,定眼看时,想起这人是那天躲在桐油大王卢先生女人沈氏房里的人。苕货从来不惹事,如果别人惹到他,是要拼命的,这无故挨了打,立马反手一铁锤朝那年轻人打去。那年轻人早有防备,轻轻一跳躲开了。随后雨点般的拳头向他打来。这时有工友看到,把那年轻人吼开了。
苕货回到租住的地方,摸着脸上的伤,心想,难怪在乡下时人们说,看了别人的男女丑事要背时(倒霉)的,这不挨了打吗。他不敢将这事告诉周少贵少爷,怕少爷因此惹出祸事,害了少爷。自已一个人躺床上生闷气。
这时有人敲门,苕货害怕极了,拿起做饭用的菜刀,举得高高的在门边等着,也不吭声。
只听外面是少爷声音喊道:“老哥在家吗?”
苕货听出是周少贵的声音连忙开门。他脸上的伤把周少贵吓了一跳。周少贵问了半天,苕货才说:“我干完了活,在修粪箱,一年轻人问我拿了多少黄白之物,我以为他说的是黄粪,就说天天搞不少,他后来就打我。”
周少贵问::“你认识那人吗?”
苕货说:“是桐油卢老板家女人的皮绊(情人)。”
周少贵问:“你怎么知道?”
苕货说:“我下河收马桶撞见的。”
周少贵想了一下问:“你在粪箱里看到金银首饰了吗?”
苕货说:“今天早上拖粪的粪箱,是我临时拖的个新的,用完后放在出租屋这里了,也没细看,就去老板的工棚修旧粪箱了。”
周少贵来到屋外粪箱边,看到粪箱里已无水份,只剩一点干粪在粪箱底子上,就拿根棍子往粪箱里来回搅动,果然发现了金条。
周少贵叫苕货把粪箱里仔细清理了一遍,一共从粪箱里找到了十八块金条。
苕货想起给桐油商人卢先生家倒马桶时,有东西从马桶里掉出来,撞得粪箱有嗵嗵的响声。
周少贵让苕货把东西收好,说:“恭喜你找到了后半生养老的财富,换成钱,你已是百万富翁了!”
苕货没文化,问道:“我是百万粪翁?”
周少贵听苕货这样说,也觉得很有意思,笑着说:“对,你是百万粪翁!但这几天你不能单独住在这里,那家伙一定还会找你。”
说罢,就将苕货带回了家。
“少爷,”苕货不解地问:“别人为什么把金子丢在马桶里呢?”
原来,花楼街有个破落户子弟,诨名叫花子,因其无手艺特长谋生,常常饥腹不饱,但他长相生得英俊,又能言善辩,很得女人欢心,他暗自思忖,我天生一副好皮囊,也是上天尝我一碗吃女人的饭。他常常是骗财又骗色,好不快活。
那花子嗅觉灵敏,只要在街上一逛,就能知道哪个女人怀春、哪个女人失宠、哪个女人多情。
一日桐油商人卢先生的女人沈氏在花楼街买头饰,与花子打了个照面,沈氏频频回首,花子便知道这女人寂寞难耐,已是囊中之物。果然上前说话,搭白上钩。
沈氏跟花子私情渐浓,不能自拔,桐油商人卢先生又长期不归,沈氏在花子的怂恿下,洗劫了家中财物,欲与花子私奔,不巧桐油商那天正好回家,发现家中放财物的地方一片狼迹,女人怕事情败露,将金条丢入马桶,谎称家中被盗,蒙混过关。不曾想佣人‘下河’(洗马桶),无意将装有金条的马桶交于苕货出粪。这才出现了这个故事。
花子费心操作了多时的钱财无故流失,寝食难安,一心想找回金条。
想找回金条的还有那桐油大王卢先生。卢先生准备报警,沈氏说:“先生可要想好,自古警匪一家,若是让警探知道了我们有钱,恐怕来日盗贼光临得更多。”
卢先生是个成功商人,社会上的事哪有不知,卢先生本来也在犹豫,听沈氏一说完全放弃了报警。但他认为被盗事情有些奚巧,心中多少还是对沈氏有所怀疑。
第二天,苕货问周少贵:“少爷,我今天还能去上工吗?”
周少贵道:“你继续上工。本来你拿了这些黄货直接走人
就行,但我看到你的脸上伤痕,还有你被打肿的眼睛,还得把这家伙整一顿才解恨。”
苕货有些怕,说:“那个年轻人又来找我怎么办?”
周少贵说:“你不用怕,我有人在背后护着你。那个人今
天一定会找你,问你金条的下落。你就说那金条被大智门火车站门口卖烟的个胖子拿走了。你说完这些话,就直接走人,不要再做这个工了,先到我家躲几天,我再重新安排你的住处。”
周少贵随即就给那桐油老板卢先生写了纸条:若要知道财物被盗细节,请今日穿一件绿上衣,前往大智门火车站,扮着卖烟小贩,即可水落石出。切勿让夫人知道,否则再无机会知道真相。
周少贵写好条子,给了一块钱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叫他把条子亲手交到桐油大王手上,并嘱咐小孩不能转交。周少贵怕送条子的事有疏忽,还一直跟在小孩身后,见收条子的是卢先生,才放心下来。
那花子果然又来找苕货,拿出刀子架在苕货的脖子上问:“老东西,今天不说出黄金的下落,休想活着回家!”
苕货很害怕,但他听说少爷在背后保护,胆子稍微大点,就按照少爷的话说:“黄金被大智门火车站卖香烟的胖子抢走了,他说是他的,还不让我跟人说,说了要割我的舌头!”
花子问:“那人长什么样?”
苕货说:“是个胖子,穿绿衣服。”
花子恨不得马上要到那笔财产,一口气跑到大智门火车站,果然有个胖子背着个牌子卖烟,而且也穿的是绿上衣,当时那人背对着他。因为心急,花子一下子冲到胖子身后,用胳膊挽住胖子的头。
胖子就是那卢先生,卢先生的力气大,一下子摆脱了花子的控制,迎面打了起来。两人一对面,卢先生记得这小子的长相,有一回在沈氏的房中撞见他时,沈氏说这小子是她的姨侄,这一下,卢先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时,一直候在旁边的一群人迅速围了上来,帮卢先生把那花子用绳子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