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楚博士的试探

燕媪本来跟在襄姬后面,但出了殿门就快步走到了皇帝的前面。

“育母。”皇帝的一声叫唤让燕媪止住了打前站的步伐,回过身来施了个半礼:“陛下请吩咐。”

“一会回去就传诏,襄姬封良子,育母可将应有的配属给她补齐。”胡亥回头看了一眼襄姬。

襄姬先是一怔,马上就喜悦的转到胡亥前面跪了下去:“襄姬谢陛下恩宠。”

胡亥俯身将襄姬拉了起来,一手环住她的腰:“既然册封了你,你就不要再去乐府了。”

他转脸对育母说:“这个宫院够大,育母可传诏乐府,让乐府令来此与襄姬商讨教习西域舞的事宜,然后让乐女们按商定之期来此向襄姬习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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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食,公子婴来了,随他而来的还有一大堆奏简,看上去都超过当年始皇帝每日要批阅的一石之数。胡亥略带吃惊的望向公子婴,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公子婴两手一摊:“陛下,这是前日大朝会时,博士武庚尹谏议陛下减租赋被驳后,一堆博士和臣郎中府的那些谏议大夫、还有一些各府里的中下官吏向陛下上的奏章,核心议题还是想要陛下减赋。这种直接上奏陛下的奏简各府就无权处置了,只能呈报陛下亲览。”

胡亥随手从上面、中间和底下抽出了一卷,打开看了看,“这些皇兄都看过了吗?”

公子婴刚在下面几案后坐好,听了胡亥的问话做了一个苦脸:“臣刚处理完李左车的事情,用了晚食,正要来见陛下,郎中令府的那些谒者就把这堆东西让臣带给陛下。谒者们是都看过的,都是减租赋的内容,臣可没有时间再看一遍。”

胡亥把三份奏简潦草的读了一遍,然后正要丢开,突然想到了什么:“上奏的大臣中,有没有那个率先发难的武庚尹?”

公子婴听了一愣,“这个臣还真的不知道。”

他转头对站在丹陛边上的一个内侍说:“劳烦你去郎中府找一下谒者仆射,问他要这两日上奏减赋的大臣记录名册。”

内侍瞥了皇帝一眼,看皇帝没有反对,就快步走出了大殿。

胡亥把奏简丢到地上不再关注:“皇兄,对李左车的安排进行得如何了?”

公子婴变戏法一样的拿出一卷竹简:“李左车的戍边奏疏已经刻写好了。”

他伸手递给另一个内侍,内侍捧着小步走上丹陛,把竹简放在御案上。

“刻写?”胡亥一边拆看一边说:“他倒是个实诚君子,脑筋也够灵活。看来他的诚意没什么问题,生怕我将来会说他用墨写奏疏,以后会抵赖是朝堂篡改而来的,干脆刻写。”

毛笔据传是蒙恬所发明,在出现毛笔之前,竹简上的字都是采用的刻写方式。刻写比用毛笔写自然要费力,所以随着毛笔的出现,刻写竹简慢慢被笔写替代,只有认为很重要的文牍才使用刻写的方式。到纸张大量使用后,刻写方式才彻底消失。

胡亥读了一遍李左车的奏疏,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就叫过内侍拿去存档。然后又重复问了公子婴一遍:“对李左车的安排已经有眉目了?”

“臣与典客,和李左车基本达成了一个粗框架的思路。”公子婴回答道:“李左车直接去代郡先安顿下来,他的亲卫中的一些人则赶回赵地,一方面搬取各家眷属,一方面联络熟识可用的人一起到代郡。”

“典客贾负责通告看守刑徒的军将,筑关一旦完成就分批将刑徒安顿到合适的地方屯田,等李左车的人到后再去做煽动刑徒的事情。第一步是煽动赵地刑徒,再以这些人为骨干,联络煽动其他刑徒。两郡郡府方面则需要丞相府出面协调,但如果陛下不想让太多人知晓此事,典客也推荐了几位适合在这种情况下出任郡守、郡丞和郡尉的人选。”

公子婴停顿下来让皇帝消化一下,见胡亥没有什么表示就继续说:“这些人理政的水准或许不如现任,但胜在头脑灵活,善于处置案下的事宜。臣和典客一致认为,如果陛下不欲丞相府参与,可更换郡守,授予秘诏,以配合李左车的行动。不过要通告监押刑徒筑关的军将配合,现在就需要陛下决断,并拟诏。”

“典客府对在两郡安插细作的事情,感觉来得及办理吗?”胡亥没有回答公子婴的问题,换了一个话题。

“王敖的加入,给典客很大的助力。他这些年无论是陪同归隐的国尉缭,还是尉缭谢世之后自己的游历,都结识了很多人物,所以典客贾很感激陛下对王敖的任用。两郡的细作铺设可能需要两到三个月的时间,典客欲借屯田之机在刑徒中,尤其是赵地刑徒中安插细作,包括有能力吸引李左车注意,能进入李左车幕府的才智之士。”

“嗯,”胡亥思考着,“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只管按你们的意思拟诏,交给我看后用玺。要在各府中调配什么样的人员,或在军中调配什么样的人员,把履历报过来,我看后批可。这些具体的事情我不想插手,我不会比姚贾和王敖做的更好,我只提出大方向的想法。”

“臣知道了。”公子婴刚想说什么,看到刚才派出去的内侍捧着一卷竹简走进了殿门,就停住。内侍把竹简交给公子婴,他打开前后看了几遍:“陛下,这中间并没有博士庚尹的名字。”

“哦,这个博士是从哪国召来的?”胡亥平静的问道。

“这个臣倒是知道,那天他自己也在朝会上自报过,楚地士子,被先皇帝召入朝堂。”

“带头在大朝会上要求朕减租赋,却不提交奏章。”胡亥嘿嘿的笑了,“这是真的忧国忧民呢,还是要试探朕的昏庸程度呢?”

他神色一凛:“告诉顿弱,查一下这个博士,看看他经常与什么人往来。查到往来之人后,再查那个人。”

“臣遵诏。”公子婴一听才知道,皇帝是怀疑博士庚尹与六国遗族有关,心道自己怎么就没有这种警觉呢?

“至于这些奏简……”胡亥摆了摆手,“明日月初,是大朝会之时。把它们都堆到殿外台下,等大臣们到齐,一火焚之。然后告知所有上朝大臣,因与上次朝会只隔三日,大朝取消,到十日再举行。看来朕最近比较少杀人,有人脖颈发痒了。”

公子婴刚想说什么,转念想到刚才永巷令那边传来皇帝册封令,今日册封一个良子。

看来皇帝明日根本也就不会愿意有什么大朝会了。

于是他笑着拱拱手:“臣遵诏。臣还没有贺陛下宫纳新人,明日大朝会确实与上次朝会相隔太近了些。”

胡亥被公子婴说中了心事,小脸一红,笑了笑没接话头。

“如果陛下暂无它事,臣且告退,并去把陛下的诏命传达给御史大夫。”公子婴起身一揖。

秦二世元年七月一日,卯时。

上朝的大臣们聚集在咸阳宫主殿下的广场内,正看着广场中央大鼎中的一堆奏简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猜到这是这两日一些人上奏减租赋的奏章,看这个架势皇帝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了。

武庚尹在不同的人群外围睃巡着,竖起耳朵听人们的谈论。博士们的人群颇为义愤填膺,谏议大夫的人群则以摇头叹气者为多,朝中重臣则不在小群体中,一个个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表情面向大殿站着,丝毫不理身后的嗡嗡声。

随着殿门开合的声音,下面的朝臣议论戛然中止,只见中常侍韩谈捧着一柄宝剑走到了石台边缘:“皇帝口诏。”

一听这句话,朝臣们连忙按班站立,一通忙乱。站好后,前排三公九卿揖礼,后面其他朝臣拜礼,弯腰的弯腰,跪地的跪地。

韩谈扫视了一下百官:“皇帝诏曰:上次朝会相距不数日,今日朝会暂罢,十日再开。鼎内所堆积为昨日部分朝臣所上减租赋奏章,实乃哗众取宠之举。”

韩谈说到这儿用目光看了一下博士和谏议大夫的位置,那些人有的要梗脖子,有的则把头埋的更低。

“我朝租赋,唯徭役于民负担最重,朕早已允朝臣所请,罢先皇帝陵及阿房宫建,散数十万役夫还家。但总有人打着为民请命的理由,沽名钓誉,给尔一个鼻子尔蹬着就上脸了?”

朝臣中有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减租赋,减了租赋朕用尔等的俸粟补缺?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不欲为此杀人,但不等同于朕不能杀人。”

韩谈声色俱厉的说道:“此番朕不罪汝等,但若再有上奏减租赋之奏简,郎中令府直接拿到尚食府烧火,勿要报与朕知,上奏之臣考评直接减等。诏告尔知。”

韩谈传完口诏,一挥袍袖,转身回去了。几个内侍则将一盆融化的牛油泼在竹简堆上,丢了几只火把上去,黑烟红焰立即将大鼎变成了一个火盆。

此时,胡亥正在榻上吧嗒着嘴,呼呼大睡。

……

胡亥这一觉,快睡到了午时。

伸了个懒腰,眼睛没挣就在榻上摸。咦?咋啥都没摸到?睁眼一看,榻上就自己一个,翻身再看,就看到海红正在伺候着襄姬梳妆打扮。

胡亥大大的打了个哈欠,翻身下了榻,襄姬那边大约是刚好也梳洗完了,所以海红又马上过来服侍他穿衣梳头。

他看到襄姬的目光先看向他,然后就看向了海红,还抿嘴乐了一下。

胡亥明白襄姬的意思,现在等于只有她一个宫妃,她的意思是提醒皇帝,后宫不能只有一个宫妃啊,这襄姬还蛮大度。

其实这是聪明的女人,反正皇帝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大度一点皇帝对她的好感更强,也是一种固宠手段。

胡亥已经纳了第一个,那至少身边海红、芙蕖和菡萏这几个对他来说也是必然要纳的,只在看合适的机会。

他不想像始皇帝那样弄出二、三十个子女,更不想在这个年纪就喜当爹:“十三有喜十四当爹,这玩意儿也太吓人了点儿。”

这时代儿童夭折的比率很高,他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有几方面的原因。医疗条件差是原因之一,也可以说是主因,但女子结婚生育太早,容易出现难产和婴儿的先天不足,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所以他想享受帝王的后宫佳丽,但却不想过早的喜当爹。但要后妃人数多起来,这就很难说了。

所以这要有个办法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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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胡亥满脑子后宫的时候,李由的二弟李厉,一路风尘赶到了雒阳。

五天赶路千里,比李由两日千里要慢了许多,但日行二百里、连续五日,也是一个极高的速度,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

雒阳,周八百年都城。

公元前215年,始皇帝诏令毁天下城郭及六国边塞城堡,而雒阳早在前256年秦昭王时,即已纳入秦国版图,置三川郡,所以雒阳并不在始皇帝诏令所毁的城郭范围内。

三川郡郡治的所在,就如胡亥的岁数一样在史书中有两个答案,一说在荥阳,一说在雒阳,本故事取在雒阳的说法。

远远望去,雒阳城墙高大而坚固。“城方千七百二十丈,郛方七十里,南系于雒水,北因于郏山”,其中郛为外城郭的意思,郏山则指北邙山。如果按此描述,内城约为单边长1公里见方(面积1平方公里),外城则为单边长7.3公里左右见方(面积约50平方公里),这里的“城方”按周长计算。在实际的考古发现中,内城(宫城)要比记载的略大,宫城面积约1.56平方公里,而外城(郭城)则比记载的要小很多,约12.45平方公里。秦灭周后,雒阳虽不再是都城,但宫城仍旧保留,作为了秦王/秦皇的离宫。

雒阳城有九门,门内为九车可并行的大道,划城为九区。李厉入城后,先命人去通报郡丞自己的到来,再让其他亲卫带着所有马匹,去李由做郡守时购置的私宅略作打理休息一晚,自己则由两名亲卫驾车,向位于宫城东侧的郡治府衙所在驰去。

郡府门前,郡丞已在等候,并命皂役清理了郡府周边的闲杂人等。李厉远远地就看到郡丞迎门而立,所以车一到门前就立即一跃而下,拱手一揖:“可是郡丞延?怎好烦劳门外迎候。”

这个郡丞,就是刚被提拔起来没多少时日的姬延。

说起这次提拔,姬延也是一头雾水。老父带着友子去了咸阳,然后回来后啥也没说。但前几日,丞相府就行文提拔他做了郡丞,接着又说在新郡守李超未到前,由其假郡守之职。

这些,姬延还能用郡守李由升任廷尉后或许帮自己说了什么来解释,但随即老父又得了皇帝五百镒金赏赐,跟他商量着换宅。

都说了这时代的人并不傻,单独升自己的官倒不算什么,同时皇帝赏了老父这么多镒金,两件事儿加一起就不寻常了。

或许,自己升官根本就与李由无关,而与那个“友子”更有关系。

他也曾旁敲侧击的想问问老父,那个所谓的“友子”是何等人物,只是带去了咸阳,就得皇帝的重赏。姬夷仁却王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予回答。做官吏也有年头了,见老父如此,赏赐又来自皇帝而说明此“友子”必与皇家相关,皇室之事动辄血腥,他也就知道这事儿不能再打听,甚至跟任何人都最好不要提及此事。

还是认真做好郡丞之事,不要让老父丢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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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李厉的客套,姬延也行了个平揖礼,笑道:“郡尉厉,何须如此客套,延为尊兄属吏多时,现能又听尊驾指教,延之幸也。”

李厉再次拱手,“岂不敢言教,还望郡丞多指点。”

姬延也不客套,先向李厉身后跟着的老熟人亲卫李直点头致意,然后笑着拉住李厉的胳膊,两人把臂一同走入了郡衙。

李厉见姬延豪放,甚合自己的脾胃,心中高兴。

到了郡丞的公房中,分宾主坐下。

姬延颇有感慨的说:“郡尉在祭奠蒙恬将军途中的舆图兵演一事,延已闻知。太师文采卓著,却不想你兄弟还武事精擅。你李门一家,实大秦栋梁啊。”

李厉先拱手谢过姬延的夸赞,然后略带疑惑的问道:“厉自蒙恬将军奠礼后几乎马不停蹄赶来三川,不知又是何人竟能将此消息在厉之前传至郡丞耳中?”

姬延没有立即回答李厉,而是很感兴趣的仔细问起了舆图兵演的情况。李厉因为在这次兵演中算得上很出彩,所以也略带得色的详细介绍了一番。

“郡尉,不知你想过没有,陛下这次图上兵演,实际是有所指?”姬延迟疑了一阵,放低了声音:“虽然郡尉说这是陛下以六国征战的名义为背景,但现在山东的情况确实不乐观,或许兵演这种场景还真可能在赵地出现,比如各国旧族会趁乱而起复六国。也没准,就真有大将军离伐赵地反叛者而出现兵演设定的这种场景。”

李厉听了姬延的话也有些犹豫了。

从自己兄长李由的口中,他听说胡亥一直认为山东会乱到让大秦撤回关中暂时放弃山东的程度,那么这个兵演……难道是皇帝真的按照可能出现的情况设定的背景?

可皇帝其实不昏聩这事儿只局限在咸阳不大的公卿小圈子内知晓,所以他也只能笑了笑:“那岂不是说陛下能知未来之事?陛下不是术士,应该不会卜筮。先始皇帝坑数百术士后,相信陛下也不会再对这等事上心。”

姬延也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到了公务话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