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客紫明容乃公

第21章 大器免成,知冠而重

杨暮客从神国离开,夕阳下晚夏风舞烟云。

他静静思考着。

若用师兄给的符箓请神,有两种用法,便是直接将岁神请来,立下规矩。自此这些国师庙再无可能有邪性诞生。然,堵不如疏。堵了此回,淫祀定然兴于民间。妖孽横行,便是给小楼姐添麻烦。

不可请岁神!

杨暮客眯眼看着城中那一缕缕无人收敛的香火,神光城池四方各有一柱。竟然弄了一个天然的四象杀阵。若非贾小楼治理得世道清明,恐怕杀阵此刻已是煞气滚滚,邪风呼啸了。

倘若用这张符箓,敕令给那邪性起一个名字?捏造一个香火神?如此一来,便是他杨暮客自己将香火接应……

不可!

杨暮客马上意识到,便是他应下此城供奉的香火,但整个朱颜国横跨万里的疆域,还有无数他照顾不到的神龛祭坛。

若是不能都一同解决……此番动作之后,邪性定然会去而复返,一点点儿污染敕令命名的香火神。

他回到灯笼高挂的太保府,看见贾小楼她们已经在一栋高楼中设宴,今夜想来是要好好给他接风。

当当当,此回是正门敲门。

里头婢子探头一看,认得这是家中男主,拿着柳枝掸水,找来锦布给他擦鞋。洗脸洗手,一套规矩下来终于放他进门。

下面婢子都议论,君主当真了不得。道爷还没回来,她已备好餐饭,差内院的姑娘去琼楼等着伺候。难怪君上能掌握朝政……就这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一群只认眼前利益的豺狼勋贵,又凭什么和自家尊上去斗?!

杨暮客被一个姑子引到后院,步步登楼。

此回屋中只有亲近之人。

贾小楼,玉香,郑薇洹,蔡鹮。

郑大姐吃了丹药,气色明显好了许多。当下看去,仿若四十余岁的妇人,额头圆润美人尖儿,乌发高盘挂花垂玉。

屋中女子俱是穿着绫罗绸缎,纱衣披肩。这般美人儿,果真赏心悦目,便是看一眼都能长寿。

四女一旁唠家常,见他上来起身相迎,除了贾小楼都给他作揖。

“恭迎道爷回府。”

杨暮客面上一黑,“什么东西……好似不知道我回来一样。”

贾小楼剜他一眼,笑道,“这规是我立下的,怎地,大可要拂了本君面子?”

“岂敢岂敢,弟弟给小楼姐请安……”

贾小楼招呼他上座,“这就对了。家中还是有家中的规矩,世道也自然有世道的规矩。”

杨暮客瞬间便听出来弦外之音,眼睛一亮,“我那事儿……小楼姐心中有数?”

贾小楼与他挨着坐,玉香坐在她这一侧,蔡鹮坐在杨暮客那一侧。郑薇洹去开门,拍拍手。门外两个女子出门让丫鬟们开始准备酒菜。

小楼双手扶着膝盖,声音有些哀怨,“你成了这朱颜国的国师,两年来一次面都不露。旁人议论纷纷,都以为本君拿你当做后手,便是那国神观的道姑子都不给我好颜色。城中男子得了自由,闻风就是雨,便要给你立生祠。我能拦么?拦不得,便看着他们好似得了靠山一样,这朱颜国你杨大国师的庙宇,雨后春笋一座又一座……等着你自己来收拾。”

杨暮客把紫贵师兄给的符箓往桌上轻轻一拍,“这东西用得上么?”

小楼如今虽是凡人,但真灵已醒。过往见识不凡,一眼便瞧出此乃上清门给他的兜底之物……她索性言道,“你若用了,后面的麻烦我来处置,老老实实回你的上清门修行去。这朱颜国百来年内就不要再来了。”

杨暮客见小楼姐如此答复,更是不肯去用此招,不由得气急败坏道,“有法子直说……遮遮掩掩……由我猜来猜去作甚?”

屋中侍女端着盘子鱼贯而入,玉香和蔡鹮起身接应。一一指点该放在何处。

小楼待那些侍女离开之后才说道,“明日随我入宫,宫中设宴。宴席上由你陈词一番,叫起居室女把你的言行记下来,再让官报传一传……能不能有效,还要看你杨暮客的修养。”

杨暮客听后龇牙咧嘴,这也不比施法轻松多少。

面对修士他能面不改色。但叫他去说场面话。这不是难为人嘛!不过有招儿总比没招强。

一餐酒席吃完,自是互诉衷肠按下不表。顺手帮着郑大姐和蔡鹮用真元调理一番。

期间蔡鹮言语一句,水火相济盛景道爷何时能领着她再看一番……

杨暮客竟被这通房大丫头给点化了。

水火相济……

朱颜国阴盛阳衰,根子不就在阴阳不调上嘛?

第二日一早,杨暮客从桃花帐中翻身起来,蔡鹮进屋给他梳头打扮。

“你拿来一身衮服作甚?这朱颜国何时有过男子的衮服?”

“君上说了……”蔡鹮上前把杨暮客按到椅子里,“此番道爷入宫面圣,把您那一套逍遥的性子都收敛起来。至于怎么做,您自己该是心中有数!大人物您见识过,大场面您也经历过。万万不能丢丑!”

“明白了。”

正午之时,宫中禁军卫士来接。大路封街,杨暮客骑着禁军高头马,一身衮服腰间挂两件,头戴皮弁,剑眉星目气质高昂。一手执缰绳,一手压剑柄。身后便是摄政公的宝辇。

入宫门,解两剑。由女将封存保管。这小子骑马穿过城楼,沿着朱墙金瓦往前走。一个心扑通扑通在嗓子眼里跳着……

中宫下马,步行过御花园,来到帝王宴客的百花宫。

六部朝堂官吏俱在,香花铺道,一女官高声唱,“国师大可道长驾临……”

众人皆起身,便是那高座的的女帝都领着一个小丫头站起来行礼。

人道气运凝成一股,扑面而来。杨暮客呼吸内敛,心跳缓慢。脚踏方步来到会场正中。继而摘下皮弁,礼天敬地拜人皇。

“臣,杨大可。参见女帝!”

“国师快快免礼。”女帝笑眯眯打量着杨暮客,见他将皮弁戴好。伸手指着一旁单独的座位,“国师此处来坐,一年多国师云游四方,未回我朱颜国。着实可惜。今,文武百官设宴迎国师归来。庆我朱颜国,国事兴隆。”

杨暮客走到座位前并未落座,而是看向门口,“臣与圣人一同迎昌祥公入宴。”

女帝颔首,“好!”

此时门口女官再唱,“帝师太保,监察院院首,文成鸿运昌祥大公,入宴!”

贾小楼头戴紫金百花冠,冠后十二鸾鸟衔金枝垂穗,玄黑襦衣赤线锁边,腰间束云锦宽带,步幅间裙裾轻摆。

“臣贾小楼,参见圣人。”

女帝喜迎小楼,由女官领着贾小楼坐于百官之首。

圣人在高台之上,杨暮客则在当中,而后便是贾小楼和百官。

众人都落座了,此间唯有一个男子,又长得玉树临风,实在显眼。偏偏他还不落座。

杨暮客先给百官深揖,再给女帝深揖。

“臣,不敢坐于此……臣不曾作为,这国师之名乃是虚名。昌祥公济世为民,让臣占了便宜。臣,何德何能居此位?请圣人调整座次,臣愿坐于昌祥公下首。”

女帝一脸愕然,贾小楼也未曾料见自家弟弟会弄这一出。

杨暮客主动下台阶,走到贾小楼身后,再一揖,“臣,入世修心。不求荣华富贵,如今一事无成,便居于圣人之下,无功可承其名,无福可受其禄。道经有言,大器免成。怀公道大器之心,自要谦逊。臣,愿意为国行科,去国神观敬奉国神。但治世济民,乃是诸位之功……”

一时间有人不禁悄声议论,而众人更多是疑惑。

大器免成?可作此解?

女帝呵呵一笑,声音洪亮,“国师这便讲经了?大器免成?我等都以为是胸怀大器本该如此,乃先天之物。国师何来此说?”

杨暮客昂首挺胸,“免之一字,本是脱帽致意。免成,当是谦逊有成。若身为大器,不知谦逊,则居高和寡。人道之中,自然无成。高山立地,寒风催,覆雨雪。故水为其常势,润物无声,是为免。木秀于林,则有风雷加身。此为不免……”

女帝道一声彩!

“国师果真胸有沟壑,不愧是昌祥公家中男主。”

众人目光又落在昌祥公身上。

这位大可道长说的是甚?说的曲高和寡,不正是昌祥公么?手握大权,一力推行改制。她何曾听过人劝,木秀于林便是说的她。这其中,顶数她最是不尊“大器免成”!

贾小楼无奈一笑,“我家大可不懂事,言语顶撞了圣人。还请圣人勿怪。”

众臣皆是倒吸凉气。这话音一转,若论曲高和寡,也没人能比得上圣人了……昌祥公之言,诛心!

女帝挥挥手以示无妨,“大可道长来带道经新解,着实让朕而耳目一新,心里痛快啊……朕如今不就是守虚么?朕无为,便是免成!”

贾小楼俏脸一笑,“臣,定然为圣人宏愿,尽心尽力!”

女帝让女官将台上的餐桌端到贾小楼身后,这一场宫宴便这般开始了。

席上杨暮客始终以贾小楼为准,她吃,杨暮客便吃。她停,杨暮客亦停。

酒宴之上,女帝好奇问杨暮客,“如今朱颜国大改,为何还要为家中女主为先?国师理当并行才对。”

杨暮客却笑笑起身,“臣以为,当是达者为先。论学识,臣不如昌祥公。论能力,臣更不如。既都弗如?何故自为先?有人前方带领,安稳家业,臣方能云游四方,毫无挂碍。是以长姐为先,女主为先,并无过错。此为阴阳合和之道也……冲而为和,不忤逆,方能圆满。若有一日,臣自有章法,可与昌祥公相提并论,此时再同调并行又何妨?”

众人此时齐声喝彩,好!就该这样。

女帝看着那一唱一和的昌祥公和国师,不禁心中委屈……她为何就没有这样一个男子帮他支撑。半生凄凉孤枕难眠,若有一个贤内助,她又何以至此?一番凄婉自是无人诉说,只得拉着一旁的小宫主劝道,“这位是你父亲的老师。你武师傅与他一家,日后你也要多向他学……记得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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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儿记住了。”

宫宴之后,杨暮客和贾小楼特邀留宿一宿。

夜里贾小楼和女帝抵足而眠,竟然掏心窝子地说着未来愿景。女帝皮里阳秋评价一番。起居室女自然如实记录。

次日,那朱仙语主动跑来,对杨暮客问这问那……

杨暮客则一副师长模样,在女官面前敦敦教导。

女帝和贾小楼坐在书房,看着那一大一小,聊了几句朝中之事,再无多言。但女帝就是不舍得让杨暮客离去,黎太师那边的课都不去上了,就是让杨暮客去教。

又留一日。

他本来宴席上手脚发麻,紧张到背脊全是冷汗。连珠炮一般提问,让这小丫头惹得心火燥热,全然忘了当时的狼狈。此时可谓满头是包,厌烦至极。

瞥见一旁那笔记事的起居室女,头皮发麻,赶忙撇脸端正态度。笑呵呵地问朱语仙,“你可还有什么不解?”

“先生。我母亲说阿父来自一个小国,他游历诸国。这些国度都是男子当家,为何独我朱颜国是女子当家呢?如今变了,又好似没变。母皇和昌祥公大力推举男女合力。却还见不着效果。却还引来不少民怨……”

“这……”杨暮客还真不好解释,他思忖许久,“因为女子多,男子寡,故而女子能人辈出……”

“先生,这我知道。我们朱颜国,曾叫朱厌国。男子打仗,故而今日有偌大领土。但最后落了个人丁稀少的下场,天道似是惩罚,国中男子反而越来越少,生下来女儿居多。便成了朱颜国。日后不打战了,男子许是就能多起来,对吗?”

杨暮客情不自禁揉揉小丫头脑袋,“错了。人有阴阳,不分男女。女若要强,自然显阳。咱们朱颜国啊,是女子把男人那一份都担起来了,这才是了不起!但宫主要记住,自封故而衰,外求则可盈。人之道,乃是损不足而奉有余。需是与外交流,方可更正阴阳。”

官报将杨暮客的言行不停地发出去,这一位国师好像真的有些才学。但却伤了很多男子的心……不少人骂骂咧咧……一股股怨气附着在了国师庙里。

他们不去敬香,就是站在外面骂。

杨暮客随着贾小楼从后宫离开,与小楼耳语几句。出了车辇直奔国神观。

他将那一张福禄交给国神朱明明。

“国神大人,请你立神官,引入男神。贫道这有一张镇魂符,内藏阴兵,可为你神国中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