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韩非就是韩非

赵昌假托有急事寻求秦王,实际上是因为看出韩非的状态不好。

他认为,他大概能够趁虚而入,呸,是伸出援助之手。

但在此之前,得让秦王先知道这件事。上次韩非与赵昌在大庭广众之下接触一段时间,这都引来了秦王的询问。

这回八成要开私聊,不能瞒着他爹,要先上报。

“父亲……”赵昌正准备提出请求。

秦王来一句:“纸好了?”

“哦,还没有。”你在催什么啊,知不知道什么叫慢工出细活?

监工真讨厌。

“没好你来找我做什么?”秦王一心二用,边写字边说。

赵昌道:“我有重要的事想向您汇报。”

秦王这才放下笔,问:“什么事情?”

二子的开头这么正经,竟然没有口花花两句,他甚至不太习惯了。

“我认为客卿韩非现在或许在动摇。”赵昌拱手。

秦王了然。也对。秦开始针对韩的意图这么明显,傻子都知道韩国危了,何况是韩非。

“你准备怎么做?”

“让他彻底归秦。”赵昌心里开始盘算。

“……可。”

拿到父亲的许可,赵昌才离开,去和韩非谈心。

“二公子,韩真的,非灭不可吗?”韩非能懂,以当前状况,韩根本抵挡不了下定决心的秦国。

赵昌眼中的韩非只差被人推一把,说:“如果韩强大了,它将会如何对待邻国?您所书写的思想中,不是已经道出结果了吗?”

韩非认为,邻国的存在会威胁到本国君主的权势。

他认为君王就是应该消灭其他国家。

但他在秦国又是“存韩”的潜在支持者。

这与他的思想是矛盾的,却也能够理解。此为人性的复杂。

“我……”韩非心里堵,他放不下。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放不下的究竟是韩国……

还是那个曾经一心为韩数十年的自己。

韩非在自己的国家身上寄予了极其深厚的情感,这份情感是非常难以割舍的。

他对韩国抱有幻想,这让他心目中的韩国成为了他人生几十年来的白月光。

白月光高高在上,为他照耀理想,同时也难以触摸,越发朦胧,却让他越发心生执念。

而赵昌所代表的,就是现实。

是最无情冷酷,但能让他看到真切未来的现实。

说这是红玫瑰也未尝不可。

可以伸手触碰,可以感受到芬芳,可以看到烈焰般的花丛灼热燃烧……

而后把双手扎得鲜血淋漓。

前一段时间的韩非,与其说他倒向哪一方,不如说他选择了“中间”。

他的心在两边不停地犹豫。

韩非想要逃避现状,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研究上。但现在他逃不了了。

如果再逃,白月光就要碎了。

“韩国……”

“我的韩国……”韩非握拳垂首,心像被撕裂一般,痛得很。

所谓摇摆,其实早已能看出最核心的想法。

从行动来看,韩非一直待在秦国,一直在秦国工作。

所以赵昌愿意让韩非继续逃避。

这个人已经在缓慢做出选择了。

赵昌可以等,他等得起。

“您想要的韩国,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

赵昌一点情面也不留,开始下猛药。

“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赵昌问:“您要一直放任自己活在虚幻中吗?您难道就不会认为,现在的韩国玷污了您心目中的韩吗?您期待的是韩国,还是您逃避之后的幻想乡?”

赵昌的声音一如往常,却重如千钧:“又或者,您期待的其实一直是一个能实现抱负的地方,是一个能让您看到理想中的未来的地方。

“您甘心自己的追求只是一场梦吗?您竟然认可自己理想的终点是不存在的虚无吗?我们是活在现实中的,身处现实却祈求梦的降临,您不认为这太荒谬了吗?”

白月光,哪怕白月光本人来了……也不会是我的白月光。

被重重美化的韩国,就是韩非曾经的希望。

但你是时候放下过去,握住新的希望了。你不是已经在向我求助了吗?

昌狠狠地用话语敲击韩非的心灵。

你醒醒吧!你怎么可以把自己骗得那么狠?你的目标是假的,你的梦想也是假的,不要再给自己编织美梦了。

韩非难忍,想要离开。

哪怕他隐约有所准备,却还是不想面对这样的打击。

我可以接受我之前的努力是偏离方向的。

可我不能接受我的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赵昌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严肃道:“如果你需要一个理想的国家才能奋斗,你幻想的韩,又凭什么不能是现在的秦?

“从一开始,你为之心醉的,就不是真正的韩国,难道不对吗?”

“够了!”韩非甩开赵昌的手,不顾礼仪,现在就想离去。

他一句话都不想再听。

赵昌看着他,声音满是令韩非战栗的笑意:“不达到目的,我是绝不会罢休的。您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您来寻求我的帮助,却要半途放弃吗?”

韩非皱眉回看。

我为什么想走,你自己不知道?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这些话谁受得住!我没打你已经很克制了!

“已经开始的谈话,是不可以突然停止的啊。”赵昌叹气,说。

不能让韩非带着怒气离去。

“您在找我之前难道就没有做好准备吗?我费心为您考虑,帮助您达到目的,您竟然自己先放弃了。您把我当成什么了?”

你想给自己找理由归秦,我给了你理由。

现在你听了,又受不了,还想逃,这是做什么美梦呢?

韩非气极反笑。

你也太会倒打一耙了。

韩非道:“为我考虑,竟然是这样考虑吗?”

你一点面子也不留,逮着痛处使劲戳。我本来是真想过来谈心的,现在都要被你气冒烟了。

赵昌反问:“不然呢?与您愉快地交谈,再用上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慢慢开解?我们二人这么清闲吗?”

我没有这个空,我很忙的。

紧接着赵昌道歉,感叹:“但我确实不对,错估了您的接受能力,原来,韩非竟然不是我想象那般包容啊。”

又贬又夸,就是要再气人一手。

韩非嘴角抖动,手指微颤,甩出评价:“着实无赖!”

脸皮比秦王厚太多了,简直一点也不要脸!

赵昌就当这是赞赏,愉快收下:“无不无赖,有用就好,您说呢?”

用处就在于,韩非的怒气已经悄然回退了。

韩非沉声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赵昌一抚掌,高兴道:“太好了!那您是同意我先前的话了对吧!”

韩非睁大眼睛。你在自说自话个什么东西!

“我没……”

赵昌走过来言辞恳切:“谢谢您这样为我考虑,我太感动了。”

“我不……”

“我是真的没想到您的心胸如此宽广,这就愿意饶恕我对您的冒犯。”

“你……”

“好啦好啦,我们现在已经是知己了吧?”

韩非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满肚子的情绪被搅和得一团乱,半推半就被赵昌带往房间外。

赵昌叹气,轻声对他说:“可以到此为止了,我已经尽力了。剩下的路,需要您自己的努力。”

韩非望他,无言。

“如果您还是犹豫,在彻底想清之前,请先沉默吧。只有活着,才能等来明悟真正自我的那一天啊,对吗?”

“二公子啊……”韩非感叹,心情复杂。

赵昌心里比他复杂,说:“冒昧给您一句话。您太善了,善得不像是‘韩非’。倒是廷尉,更像写出此等言论的人。”

太有原则的人,很难活得好、活得久。

如果把李斯放在韩非的处境,恐怕他刚来秦没多久,就开始教秦王怎么打韩国了。

底线灵活得可怕。

韩非垂眸,最后低声说:“……但我就是韩非。”

你说不像我。

可这就是我。

我就是这样的人。

闻言,赵昌惊讶一瞬,转而笑了出来,呢喃:“是啊……是啊。是我错了。”

只有这样的韩非才不沉溺于权势,所以他能看得清权势。

只有这样的韩非才愿意数年埋头苦写,写出自己所有的心血

只有这样的韩非才会为了心中的韩前往秦国,哪怕去而不返。

理性的现实主义与感性的理想主义交织于一身。

所以成就了他。

“‘善’反而是您的魅力所在啊,就这样也很好,廷尉有一个就够了。韩非也只有一个啊。您是独一无二的韩非。”赵昌的笑容太过耀眼。

我会尽力让您再活得好一点,再活得久一点。

韩非便也不自觉地舒缓眉头,温和了面容:“……您也是,独一无二的公子。”

赵昌应下,道:“这是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