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明,山海乱松烟入墨书流年

第147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初夏的晌午,日头已经有些毒辣,但是,在山中,有密林还有不时吹过的山风,只要不在日头下暴晒,倒也不觉得热。

韦阿洪惬意的躺在树屋上,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建在大树树顶的树屋上,视野非常好,山下谷地中自己峒中族人的聚居地,尽收眼底。

这原本是峒中的一个警戒哨,现在成了韦阿洪的私人禁地,隔三差五,他总要来这里待上半天。

树屋下,韦阿洪的二哥韦阿清,带着他的两个女人,正在火堆上烤着玉米和番薯,他们身后,是一堆他们上午刚挖的木薯。

韦阿洪的父亲,是黑衣僮三十六垌,其中的一位垌主。

峒中大小部落分成十余个寨子,散落在周围几座山中,峒中人口近万,丁口千余人(成年男子)。由于丁口不多,所以,在三十六垌主中,实力几近垫底。

作为家中老幺,韦阿洪上面原本有五个哥哥、四个姐姐。但是,由于各种疾病的缘故,活到成年的只有大哥韦阿良,二哥韦阿清以及一个姐姐,在他之下,还有两个尚且年幼的妹妹。

兄妹六人,分别由他父亲的三个女人所生,所以,韦阿洪与两个哥哥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由于大哥韦阿良已逾三十,与韦阿清、韦阿洪的年纪相差太大,加之,韦阿良从小就被当做垌主继承人培养,所以,与两个弟弟的关系比较疏远。

反倒是韦阿清和韦阿洪两人,虽不是一母所生,可年龄相仿,相互间十分亲近。

躺在树屋上的韦阿洪,情绪有些低落,任凭树下韦阿清和他两个女人嬉闹,他都提不起兴趣去掺和。因为,他还在为前天的事闷闷不乐。

前天,刚从渠黎回到峒中的韦阿洪,立马就被召去寨中的吊脚楼。

进到堂屋,他才发现,围在火塘边的,不但有他父亲、大哥韦阿良,峒中的几个长老,甚至连大哥母亲的娘家人也到了。

他前脚刚跨进门,还没与父亲见礼完毕,围坐一起的峒中长老和大哥母亲的娘家人,便开始七嘴八舌的指责起他来。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语带呵斥,无非就是指责他擅自带人,前去渠黎助战。虽然都是指责,但是,这些人心中的目的各不相同。

垌中的几位长老,主要担心,韦阿洪帮着国兴军对付官军的举动会惹恼官府,从而给峒中带来想象不到祸害。

而大哥母亲的娘家人,则是担心,韦阿洪四处邀人且不受管束,日子一长,声望盖过韦阿良,从而影响他继承垌主之位,他们的利益随之受损。

要知道,韦阿洪此番前去助战,本是希望得到峒中的支持,没料到,却被父亲和大哥,异口同声的拒绝。无奈之下,他才私下里联系了其他垌里,与自己私交比较好的伙伴,赶去渠黎。

虽然垌里没有其他人参与进来,可是,峒中的长老和大哥母亲的娘家人,站在各自的利益角度,对他横加指责满。

一番呵斥下来,韦阿洪本想申辩几句,但是,看到父亲和大哥一言不发,丝毫没有为自己解围之意,失望之余,他索性闭嘴,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堂屋中的人聒噪。

“啾~~~啾~~~啾~~~”

对面山中,传来几声清细、悠长的声音,这是有人用竹叶放在口中吹出的声音,也是山中僮人们一种相互联系的方式。

听有人吹响竹叶,树下的韦阿清,伸出拇指和食指,放在口中,吹出几声嘹亮的口哨,算是回应对面山中的人。

被打断了思绪的韦阿洪,起身,伸手搓了搓脸,然后手脚并用,爬下了树屋。

此时,火堆上的玉米和番薯已经烤熟,被烤得焦黄的玉米和流淌着蜜汁的番薯,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兄弟俩席地而坐,一言不发,也顾不上烫手,从炭火中拿出玉米和番薯,吹干净碳灰,大口的吃了起来。

韦阿清的两个女人,则在不远处,就着一洼山泉,用锋利的石块开始刮木薯。

兄弟俩吃了几个玉米和番薯之后,停下了手,各自找了一颗树,靠在树下发呆。

不多时,下方的草丛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再看韦阿清、韦阿洪兄弟俩,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依旧一动不动的躺着。

原来,通过刚才的竹叶声和口哨声,他们已经知道有人要过来,甚至连过来的人是谁,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自然对草丛中的声响无动于衷。

转眼,草丛中走出三个身影,慢慢的走了过来。

三人身上,长矛、弓箭、砍刀一应俱全,并且,每个人背上还背着野鸡、兔子、猴子等猎物。

见到树下的韦阿清、韦阿洪,他们远远的便放下手中的东西,跪下,给兄弟俩磕了头。韦阿清、韦阿洪两人,则是略微抬了抬身子,算是回应。

三人起身后,没急着过来,而是先解下背着的猎物,交给了山泉边的两个女人。而后,韦阿清、韦阿洪两人才起身,招呼那来人在火堆旁坐下。

来的这三人,年龄与韦阿洪相仿,但是他们却属于另一个垌子,前几天跟着韦阿洪前去渠黎助战。

由于,从渠黎镇回山的路上,韦阿洪把许山海给的盐巴、弓箭统统分给了跟随自己的人。这些人回到自己的峒中,立刻就被族人羡慕的眼光所包围。要知道,在缺盐的山中,他们每人分得的半斗盐巴,甚至可以当做聘礼,去迎娶一位姑娘了。

所以,几人在族人中好生夸耀了一番之余,也没忘记带给他们这些好处的韦阿洪。商量之后,三人打了一些猎物,今天天没亮,就翻山越岭的找了过来。

几人在族中的地位上,自然与韦阿洪兄弟俩“小垌主”的身份完全没法比,可毕竟年岁相仿,又都是从小一起钻山林的玩伴,行过礼,坐下之后就全然没了尊卑之分。

不一会儿,两个女人把处理好、清洗干净的猎物拿了过来,重新架起火,烤了起来。

几人一边烤着猎物,一边肆意的聊着,各自峒中哪个姑娘身段好,脸庞标致,聊到高兴之处,不时的放声大笑。都是不满二十的小伙子,坐在一起,没有什么话题,比女人更能吸引他们。

只不过,今天的韦阿洪,明显有些兴致缺缺,他脑海中被一群人指责的画面,一直挥之不去。

很快,三人就发现了韦阿洪的异样,犹豫一番,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面对三人的询问,韦阿洪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摆了摆手,明显不愿多谈。

反倒是一旁的韦阿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用戏谑的口吻,把昨日的事,说了个大概。听了韦阿清的解释,三人都沉默不语。

他们不知道,韦阿洪带人前去渠黎,会遭到峒中如此大的责难,本来兴高采烈的他们,此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洪哥,要不你出来做头人吧?”三人中的一人,突然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做头人?阿狸崽,我做谁的头人?”一头雾水的韦阿洪反问道。

“阿洪哥,有个事我早就想跟你说了。”阿狸崽姓农,由于小时候身上生疮,好了之后,身上脸上,留下了许多条状的白斑,像极了山中的大狸猫,所以,小伙伴们给他起了一个诨名“阿狸崽”

“我姐几年前嫁去了外山,前段时间回来时说,她嫁去的那个垌,好几个部落里的男人都被土司征去打仗了。只留下了老人、妇人和孩子。”

“然后,离他们不远,另外一个垌的人趁着他们男人不在,开始在打起了坏主意,几次派人来,想要收拢他们。我姐的夫家人向自己的垌主求助,结果,他们垌主根本不理不睬。”

“现在那几个部落,为了躲避骚扰,到处搬迁,东躲西藏的过日子。”

“我姐夫也被征去打仗了,所以,我姐这次‘三月三’回娘家,问了族长,万一她在那边待不下去,能不能带着孩子回来?结果却被我们族长一口回绝。”

“所以,阿洪哥,你来做他们的头人吧?把他们都迁过来,那样,别人就不敢欺负他们了。”

阿狸崽口中,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说得云里雾里,幸好韦阿洪从小就跟他熟,大抵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简而言之,阿狸崽他姐嫁过去的地方,有几个部落,因为男人被土司征调去打仗,然后被另一个垌的人盯上,想强行吞并这几个部落。结果那些部落的垌主,不知道什么原因,根本不愿意出面阻止,任由别人欺负自己的族人。

既然谁都不管那几个部落,阿狸崽的想法,由韦阿洪挑头,把他们归拢起来,省得再遭人觊觎。

“我做头人,别人就不欺负他们了?阿狸崽,你想得太简单。”韦阿洪哭笑不得的说道。

“以往很多小事情,别人看在阿爹的份上,不为难我。但是,你说的是争丁夺口之事,垌与垌之间搞不好都要打仗,哪有那么容易?”

韦阿洪苦笑着摇摇头:“我有什么能耐敢做他们的头人?真要是做了,别人来抢,我能打得过几个?”

“阿洪哥,只要你当头人,我们弟兄跟你干!只要你开口,前些天那些弟兄也肯定会来!”阿狸崽激动得站了起来。

“好了好了,阿狸崽,我知道你担心你姐姐她们,但是,把她们迁来,光是我们几十个人,无论走到哪儿,也挡不住别人打主意。”韦阿洪拍了拍阿狸崽的肩膀,安抚道。

世人只知汉人常常为了争夺地盘、资源大打出手,殊不知,在少数民族内部,大小部落之间,相互倾轧、吞并,更加的频繁和血腥。只不过少数民族本就对汉族有很深的戒备之心,更不可能把内部的问题说与外人知晓,所以,许多事,根本不会流传出来。

其实,仔细想一想便知,大多数的少数民族,因地处偏僻,生产力极度低下,要有足够多的人丁,才能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所以,人口在少数民族的眼中,一样是不可或缺的资源。

“可是,可是,阿洪哥,你与山外的那帮汉人关系好,你可以带人去帮他们,他们也可以帮我们呀?”不得不说,阿狸崽的脑子还挺好使。

韦阿洪眉头一皱,正色道:“让汉人来帮忙?要是让其他垌的人知道了,那我们在山里就没有立足的地方了,所有人都会想把我们赶走!”

上千年的民族隔绝,以及由此产生的矛盾,不但汉人歧视少数民族,也使得各个少数民族,对汉人有着深深的误解。

僮人间,无论怎么打打杀杀,都还好说,可是,一旦引入外人参与其中,那么,引入的一方,绝对会被视为叛徒,被所有人排斥、敌视、孤立。

这个道理,阿狸崽可以不清楚,可是,身为垌主家的人,韦阿洪十分清楚,那样做的后果。

想一想,自己只是带人前去渠黎镇帮忙,回来就被峒中的长老训斥了半天,连他爹不敢出言维护。

何况,引汉人来与僮人抗衡?他韦阿洪真要敢这么做,传将出去,山中所有的僮人都会以先除他而后快。

“你以为,现在就没人想把你赶走?”一直都半躺的韦阿清突然插话。

韦阿清突然的插话,像飞来的一枝箭一般,狠狠扎在韦阿洪心中……好不容易被转移的注意力,又被拉回到了前天的那番场景:峒中长老的呵斥,大哥娘家人的指责,以及沉默不语的阿爹和大哥……

是啊,只要在峒中一天,很多人就会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时时刻刻提防,日日夜夜算计。

发觉韦阿洪的眼睛看了过来,韦阿清立刻换上他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起身说道:“我们聊,我跟我的女人玩水去。”

说罢,起身,一摇三晃的朝山泉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