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获至宝啃骨头的卷卷

第79章 老人与家

微风细雨斜,绿坳炊烟绕。

云雾袅袅,远山重重,好似一个个刚出炉的青色馒头。

一辆城际大巴车,疾驰而过,行驶在道路之上。

陈金坐在窗边,戴着蓝牙耳机,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致。

在他身旁,坐了个中年妇女。

女人四十岁不到,略施粉黛,却也掩饰不住粗糙的皮肤和臃肿的眼袋。

怀里抱着两三岁大的可爱小女孩,好像瓷娃娃似的,已然酣睡。

罗玲轻手轻脚,唯恐惊醒了熟睡中的幼女。

扭头看了看陈金,几次想要说话,打破母子间的沉默。

却又忌惮什么,欲言又止。

就这样,有些尴尬的氛围,持续了一个半小时。

“继光水库到了。”

陈金突然开口,低声说道。

“继光水库?”

罗玲愣了一下。

下意识的,望向窗外。

恰巧看见一杆路标,立在道旁,上面赫然写着“继光水库”四个字。

不等罗玲反应过来,听得陈金续道:“我记得小时候,你和爸经常对我说,过了继光水库,就是家公屋。”

“对。”

罗玲赶忙接话,“过了继光水库,就快到家公屋了。”

“嗯。”

陈金点点头。

随即,不再言语。

而是继续观望车窗外的风景。

自从三年前,离开老家,一年到头,除了寒暑假,很少回来。

进入省队以后,每天训练,日复一日,除了逢年过节,回老家的时间就更少了。

陈金记得,上次见到家公,还是春节的时候。

至今已经半年有余了。

虽说现如今通讯发达便利,几乎每天都能视频聊天。

看似距离近了,可比起小时候,又觉得远了许多。

随着路旁的风景越来越熟悉。

陈金的内心,竟然莫名有些紧张了起来。

“快到了。”

罗玲直起身子,朝着前方,提高了些许嗓门,“师傅,五通庙刹一脚。”

说着。

轻轻唤醒女儿,便欲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陈金也正要起身,目光一瞥,但见车窗外,前面不远的道路旁边,伫立着一道略显佝偻的身影,好像一座石碑,打量着从面前路过的每一辆车。

远远望见大巴车时,更是踮起脚,探出半个身子,想要看个清楚。

“家公!”

陈金大喜,忍不住叫出声来,“师傅,就在这儿刹一脚。”

大巴车缓缓停下。

陈金提着东西,罗玲抱着女儿,小心翼翼,走下车子。

风夹着雨丝,寒意逼人。

可陈金哪里顾得上许多,径直朝着老人飞扑而去:“家公!”

“小金砸。”

老人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了。

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无不充斥着喜悦和宠溺,“你娃长高了,也长瘦了,是不是没吃肉?”

“瘦是瘦,有肌肉。”

陈金咧嘴笑道。

目光一转。

见老人满头的雨丝,好像染了一层淡淡的秋霜。

“家公,你咋不打把伞呢?”

陈金有些心疼。

“没事。”

老人胡乱抹了几下头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毛毛雨打不湿衣裳。”

“那你这衣裳是啷个湿的喃?”

陈金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

微风细雨,难湿衣衫,却也架不住长时间站在风雨里。

“哎呀,没得事。”

老人笑道,“你家公我身体好得很,昨天还挑了十几尿桶,上山浇水。”

“……”

陈金刚要数落。

这时候,罗玲抱着吴曦,走了过来:“爸。”

“诶。”

老人应了一声,走上前去,从兜里掏出棒棒糖,笑着逗了逗吴曦,“曦曦,还认得我是哪个不?”

或许是刚刚睡醒,脑子还有点不太清醒,吴曦呆呆地望着老人,直往罗玲怀里钻。

“家公,快叫家公。”

罗玲柔声道。

然而。

女儿却使出了小性子,罗玲一时也无可奈何。

“娃儿小,正常。”

老人回头对陈金道,“小金砸,你爸喃?”

“他有事。”

陈金赶忙摸出几张百元大钞,塞在了老人手里,“我爸让我带给家公你的。”

老人皱了皱眉:“这么多年了,他的事情多得很。”

也不拒绝,将钱揣进兜里。

说话间。

雨越下越大。

几人快步朝家走去。

老人的家,是一座老旧的平房,再加上几间土墙老屋。

厨房、堂屋、储粮、猪圈……应有尽有。

门前院坝,砖砌围墙。

屋后菜园,果树葱姜。

宽敞的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墙脚栽种几盆栀子花、黄果兰。

鸡鸣鸭啼,猪嚎鹅叫。

一行人刚走近院门,便听见几声狂躁的犬吠。

“卷狗子!”

隔着院门,陈金大喊一声。

霎时。

犬吠声止。

一条浅黄色田园犬,摇头晃臀,屁颠屁颠地冲了过来。

甫一打开院门。

便围绕着陈金,一顿活蹦乱跳。

进屋后,见众人满头雨丝,老人赶忙找来几条崭新毛巾。

又提来水壶,打了盆水。

“快来洗把热水脸。”

老人一刻也没闲着,从屋里拿出瓜子、水果,招呼不停。

“家公。”

陈金苦笑,“你这是把你亲外孙当客人了吗?”

“你娃现在难得回来。”

老人道。

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陈金起身,走向自己曾经的房间。

推门而入。

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墙壁上,贴满了自己上小学时的“三好学生”奖状。

以及海贼王、死神、名侦探柯南等几张海报。

书桌、床铺、玩具枪……三年了,房间里的各种摆设,几乎不曾变过。

将背包放在书桌上,陈金顺手拿起一把ak玩具枪,把玩了起来。

突然。

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的东西,都在这里。”

老人微微一笑,“家公我从来没把它们当成废品。”

此时,罗玲去了厨房,张罗饭菜。

而吴曦则在院子里,跟大黄狗厮混在了一起。

爷孙两人,这才得空独处。

“家公。”

陈金脱口而出,“我好想你。”

“我要抱一下。”

说着,张开双臂。

一如儿时撒娇。

“你现在长这么高了,家公哪里还抱得动。”

嘴上这样说着,可老人还是努力地想要将陈金抱起来。

尝试几次,终究还是放弃。

“你娃长大了,家公也老了。”

老人笑着叹了口气。

“家公,你现在才五十六,还没满六十,年轻得很。”

陈金笑道。

老人年纪不算太大,可整天上山下地,风吹日晒,跟六七十岁似的。

“不年轻,老了。”

老人摇摇头。

“家公,你一个人在屋头,以后不要做那么多的活路了……”

陈金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老人打断:“不做活路做啥喃?我今年又打了一千多斤的谷子,还卖了五六百斤油菜籽。”

“上个月刚杀了两条猪,我还留了一根,过年再杀,到时候我给你薰半边腊肉香肠。”

“我这猪一点饲料都没喂,肉好吃得很。”

言语神情,不无得色。

“算了,我能吃好多?你自己留到慢慢吃。”

陈金笑了笑,“吃不完的话,干脆拿去卖钱。”

“你娃等哈。”

老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神秘兮兮,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久后。

再次出现在陈金面前。

但见老人手里,多了一张存折,递给陈金,压低声音道:“你娃看哈,家公给你存了好多钱。”

“给我存?”

陈金愣了一下。

打开存折,老人指了指余额:“这三万块钱,是家公卖猪卖鸡卖鸭卖粮食,一点一点攒起来的,你妈都不晓得。”

“你攒起来做啥?”

陈金道,“你自己用啊。”

“你个哈娃儿。”

老人瞪他一眼,“家公给你攒到以后在城里买房子。”

“……”

陈金苦笑,“在城里买房子?这点钱也不够啊。”

“我晓得不够。”

老人拍了拍胸脯,“家公我今年五十六,就算活到七十岁,再干十年,再给你攒几万块钱,绝对没得问题。”

“七十岁?不够!”

陈金道,“至少八十……不,至少九十!”

“九十?”

老人眉头一皱,“不晓得到时候我还做得动活路不?”

“家公,你放心。”

陈金笑道,信誓旦旦,“等你六十岁,就不用下地做活路了,我给你养老。”

“房子的事情,你也不用操心,我自己能搞定。”

“你的钱,存到那里,以后给你曾孙当压岁钱。”

甫一听到“曾孙”二字。

老人两眼放光,好像整个人一下子就年轻了二十岁:“好,给我孙儿和曾孙存到。”

“对了,你娃这次回来要耍几天才走塞?”

陈金摇头:“不行,还有事情,明天一早就走。”

“啊?”

老人再次皱眉,“这么赶?”

正当爷孙两人聊得正开心。

突然。

院门外,传来喊声:“老罗,在屋头没得?”

出门一看。

村镇领导不知从哪里得到陈金回家的消息,居然亲自上门拜访。

陈金参加乒乓球比赛,拿到世界冠军,虽然时日不久,却早已传回了老家。

毕竟,穷乡僻壤,出一个名人不容易。

少不得上门慰问。

消息不胫而走,左邻右舍,全都跑来围观瞧热闹。

陈金疲于应付。

“世界冠军?啥是世界冠军?”

“你这都不晓得?我之前在手机上刷斗音,经常看到金娃子。”

“啧啧啧,金娃子有出息了。”

“金娃子是打乒乓球的噶,不晓得他教不教徒弟?我让我家娃儿跟他去学。”

……

直到晌午,人群方才散去。

对于陈金的事情,老人并不是十分清楚。

不过,如今村镇领导,亲自登门,对陈金客客气气的。

搁在以前,老罗家哪有这样神气过?

老人眉飞色舞,连腰杆子也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下午时。

又有一些亲戚听闻了陈金的事迹,纷纷大老远跑来。

家里跟过年似的。

面对这帮一向少见的亲戚,陈金始终保持着微笑。

原本这趟回来,是想看望家公。

没想到,却周旋于亲戚。

陈金颇觉无奈。

不过,看着老人乐呵呵的模样,陈金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到了晚上。

跟小时候一样,陈金和老人同榻而眠,一直聊到凌晨,这才沉沉睡去。

次日。

一大早。

天还没亮。

老人便已起床,开始各种忙碌。

煮饭、喂猪……

吃过早饭,老人将早就打包好的花生、橘子、菜油、大米……一式两份,恨不得将自己的粮仓掏空,全都搬上了一辆三蹦子。

临行前。

老人悄悄咪咪,将陈金独自一人,拉到了自己房间。

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红包。

强硬地塞给陈金。

“家公,我不用……”

陈金正要拒绝。

可老人拉着他的手,便不松开,目光坚定:“小金砸,你听家公说,这是家公提前给你的压岁钱,你得拿着。”

昨晚聊天,陈金便提及到,过年期间,或有比赛,可能无法回家。

不料,老人竟以此为借口,给他塞压岁钱。

让陈金一时无法拒绝。

“你放心,给你买房子的钱,家公我一分都没动。”

老人低声道,“这些钱,都是你爸和你妈平时给我的生活费,我一直存着,以后还要还给他们。”

“小金砸,家公知道,这些年你心里苦,你爸妈的事……”

说到这。

老人有些哽咽,长叹了口气。

“家公。”

陈金吸了吸鼻子,“有你在,我一点都不苦。”

从小到大,老人一直把他当作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

不但从没让陈金干过任何重活。

甚至,在陈金小时候,老人一边背着陈金,一边挑着尿桶,上山种地。

在老人的呵护下,陈金确实一点苦头也没吃过。

“小金砸。”

顿了顿,老人这才继续道,“你爸喜欢吃花生,我给他准备了两口袋,你回去带给他。”

“你帮家公告诉你爸,这人啊,说不定哪天就……”

“埋在了坟里,任凭你磕头磕得再响,坟里的人也听不见。”

陈金沉默了一下,点头道:“我明白,我会跟我爸说的。”

“还有,娃。”

老人紧紧握着陈金的手,抬起头来,望着陈金的脸庞,仔细打量,缓缓说道,“你好好打比赛,保重好身体,为国争光。”

“不用挂念家公,家公一个人在家里,早就习惯了。”

“偶尔通过监控,跟家公说说话,聊聊天,家公就很知足了。”

房间里。

光线有些昏暗。

但老人的眼睛却透着莹莹光亮。

陈金心中激荡,强忍情绪,点头道:“家公,我知道。”

“好了。”

老人故作轻松,一脸慈祥,“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们去镇上赶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