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敲两下
祭七月半,鬼门大开,万盏花灯顺流而下,从人间一路飘到黄泉。
七月是鬼月,也是酆都城门洞开之夜。
玉笺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能踏入鬼府。
地府的风格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阴间风,大片大片的彼岸花如血蔓延,水红的灯笼在昏暗中幽幽摇晃。
忘川两侧是高低错落的小楼,像人间,但阴森的感觉一看就知道不是人间。
天色漆黑如墨,沉沉压入眼底。
如今的酆都由几位鬼王共同管治,仍是阎罗十殿,他们给自己起了雅称叫‘神官’,可这世界的天地间早已无神,所谓神官,终究不过是自封的虚名罢了。
烛钰一缕分神入鬼府,高坐殿上的鬼官个个穿着颜色阴沉的官袍,面目模糊,微微俯身,战战兢兢。
恨不得立刻让出主位,请他上座。
烛钰并未推辞,他本就出身尊贵,什么尊捧都能坦然受之,径直走向最高处那张首座。就连随行一旁的玉笺,也被赐了一座。
还是最高处的偏席,让她惶惶不安,如坐针毡。
阎罗十殿到处都镶着大颗大颗千年夜明珠,玉笺身旁便是栩栩如生的黄金琉璃柱。
她出神地想,这地府倒是极尽繁复奢华,知道遍地黄金的审美是受了谁的启发。
看着倒是和金光殿有些相似之处,可惜地府阴森昏暗,且摆设装饰都仿形不仿意,便是云泥之别。
另一侧,鬼官正躬身向烛钰说明请他前来的缘由。
“吾等实在不便离开鬼府,尤其不可擅入人间,否则必扰阴阳,引发动荡。”
鬼官声音压低,透着几分无奈,“此番劳烦大人亲临,实属无奈之举。”
不知是不是烛钰提前有所交代,此间的鬼官未再称他“陛下”。
玉笺虽对天官之事知之甚少,却也明白,眼前之人与她有着云泥之别。
烛钰只觉她比平日更加沉默,以为她是畏惧这酆都鬼气,想到凡人对阴曹地府多有抵触,便温声道,“若不喜此处,我们即刻便走。”
她却连忙摇头,“大人不用管我,正事要紧。”
玉笺听不太懂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只模模糊糊听出来一些异常。
每年人间七月半,鬼门大开之时,亡魂可以离开黄泉,回到生前的旧居看一眼,亡者家人会烧纸点灯焚旧衣,引他们魂魄回家。
可这次鬼门一开,酆都城里突然多出来很多残缺的魂魄。
像是新死的魂魄,可生死簿上没有死期,本不该死。
更蹊跷的是,他们的尸身都不翼而飞。
皆是死因不明。
鬼官们正为这事头疼得不行。
此外,听闻烛钰正在人间,他们特请前来,称有要物托付。
“此物正被人争夺,若继续留在吾等手中,恐怕不出三日便会失守。”
“何物?”
“大人或许早有耳闻。”鬼官躬身道,“正是昔日冥河河神镇河之宝,红莲魂灯。”
玉笺眼皮没来由地一跳,下意识抬手按住。烛钰回头看她一眼,见她没有异样,转而向鬼官缓声问道,“灯在何处?”
堂下一众鬼官却面面相觑,支支吾吾。
半晌,才有人低声回答,“灯…并不在此处。”
“陛下可曾听闻‘极乐画舫’?”
昔日六界闻名,风光无两的销金窟,早已在多年前突然消失,成了只存在于传闻中的极乐之地。
“当年,冥河河神曾将红莲魂灯“赠”予极乐画舫上一位风华绝代的琴师,实则却是迫于无奈。那位琴师,姿容出众琴技惊人,却是个比恶鬼更恶的人物。”
此后,这盏灯受妖琴师所役,魂灯没有灯芯,若是点亮,里面必然有不得往生的亡魂。
他曾凭一己之力,强拘万千亡魂滞留冥河,阻其踏入鬼门,扰乱阴阳轮回。
自魂灯认他为主,便再难受他人驱使,更不可轻易移动。
“如今灯就在极乐画舫之上,而那画舫……此刻正停在黄泉尽头。”
玉笺听得入神,忍不住轻声问,“极乐画舫?”
她依稀记得,从前在镜花楼时,似乎听人提过,东家原本就是极乐画舫的管事。
她这一开口,顿时引来众鬼官注目。
蓦地,玉笺感受到一道视线。
顺着感觉看过去,发现是一众鬼官中其中一人死死盯住她,面露惊诧。
可还未等她细看,那人双眼骤然露出血色,惨叫一声,捂住双目跪倒在地。
周围鬼官见状顿时了然,纷纷伏地向烛钰请罪,“是吾等疏忽,不知何处触怒大人,万望恕罪!”
烛钰语声冰寒,“这双眼睛,若不想要,本座可替你废了。”
捂眼的鬼官被隔空扼住咽喉,凌空提起,又重重摔落殿心。
他半晌动弹不得,身上似有千钧重,良久才断断续续哀求,“大人饶命…下官、下官只是见这位姑娘有些眼熟……加之方才正议论红莲魂灯之事,一时失态,多看了两眼……”
“红莲魂灯与她何干?”
话音落下,大殿气氛诡异地凝滞。
“大人可知,魂灯为何重现酆都?”
“说。”
“只因灯中,聚了一缕生魂。”
红莲魂灯,可聚万鬼不散,拘役亡魂,逆转阴阳,搅乱世间平衡。
不久前,极乐画舫凭空出现,驶入黄泉,立时引来一阵骚动。
然而鬼官登舫查看,却发现船上空无一人,唯有一盏孤灯幽幽亮着,正是那盏红莲魂灯。
灯中凝着一缕魂魄。
乃是逆天而行,结阴煞所留之魂,不知被何人送入了冥界。
这缕魂此前已在灯中温养近百年,初具魂形,冥界却不能收,因其不在六道轮回之内,因果未结,命数未尽。
鬼府依律不得留她。
“你见过我?”玉笺忍不住问。
那人却面色惶惶,再不敢多言。
烛钰忽然开口,“玉笺,你去四处走走。”
逛什么?
逛地府?
这便是明显要支开她了。
但也不用这么明显吧?
玉笺表情微古怪,“我要在如何逛啊大人?”
片刻之后,她发现,这酆都鬼城,竟然意外的好逛。
一位身着文官服,有两个她那么高的雾面书生,引着玉笺朝地府热闹之处走。
前面是喷香四溢的鬼市,据说有个老字号的蝴蝶酥味道堪称一绝,在地府开了几百年了,老板生前是人间酒楼的厨子,死后荣归故里,在阴间也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原本百年前就该投胎的,可是钟爱他手艺的亡魂络绎不绝,他也就这么一直拖着,迟迟未入轮回。
玉笺被一阵阵诱人香气牵引,不知不觉便走到这边。
她身旁那位五官模糊不清的书生,看上去一副文弱扮相,却在地府里官威很大的样子。所到之处,众鬼纷纷退避。
无论是大鬼小鬼无头尸,飘的走的缺胳膊少腿的,见了他无不躬身行礼。一边行礼,一边还惊疑不定地悄悄打量玉笺。
玉笺问,“我是凡人,阴间饭能吃吗?”
“姑娘真是警觉。阴间之物,有些可食,有些却碰不得。这蝴蝶酥为仿人间风味,所用皆是阳间上供的精细白面,姑娘自然吃得。
更何况,您已是半仙之体,更无须多虑。”
玉笺又说,“我没有钱,也能吃吗?”
书生拱手一笑,“姑娘说笑了,岂需您破费。”
亡者们在冥界花的纸钱,都是阳间活着的人烧的,在阳间烧多少纸钱,地府供养阁的对应账上就会相应多出来多少。
通常都是逢年过节,亲戚朋友烧些冥币下来,亡魂便可去供养阁领取,然后在鬼市尽情消费,逍遥自在。
玉笺听罢解释点头,望向远处一些正排队领钱的鬼魂,越看越觉得,那座供养阁有些眼熟。
为什么眼熟呢?
正思索着,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一股阴寒之气随之袭来。
玉笺回过头,见是一位面色青白的姑娘。
姑娘身后还跟着几个身形高大,肌肉虬结的健壮男子
姑娘笑吟吟地问,“你不记得我啦?”
玉笺茫然,“我……该记得你吗?”
姑娘又指指身后,“那他们呢?可还有印象?”
那几个男子一言不发,浑身饱满的肌肉极显突兀,鼓鼓囊囊几乎要将衣衫撑破,一看就不是很正经。
玉笺连忙抬手捂眼,“我清清白白,怎么可能认得他们!”
“什么呀!这几个纸人不是你亲自挑的么?”姑娘眉飞色舞,青灰色的脸上透出几分鲜活神采,“我甚满意。”
玉笺发懵,“啊?”
姑娘自称姓李,生前是大户人家的闺秀,死后在冥府也依旧家底丰厚,堪称一方巨富。
一生什么都不缺,唯独未能出阁成亲,为平生憾事。
幸亏遇见过玉笺,她请玉笺吃过东西,玉笺回到阳间后给她烧了许多东西。
“没想到你返回阳间后,竟还记得我的喜好,特地烧了许多我喜爱的东西下来,这份心意,我一直记着呢。”
玉笺越听越困惑,可看向她身后那几个不会说话的健壮男子……
这是她烧的?
“你还传话于我,说是一位公子出的钱,”李姑娘朝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问,“你活这么久吗?有一百年了吧?那位公子人呢?怎没同你一道?你死了他没死?还是他将你扔下独自过奈何桥投胎了?”
一连串问题问得玉笺头晕,“什么公子?”
“你画圈烧纸与我传话,说你卖了一位公子的玉佩,被人抓去,幸得那位公子心善,将你救了出来。这些纸人也是他出钱烧送我的。”
李姑娘疑惑,“你怎么什么都忘了?一点都记不得?”
玉笺连忙打断她,迟疑地问,“姑娘,你说的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当然是你呀!”姑娘抬手朝她头顶上方指了指,语气笃定,“你曾给我烧过纸钱和贡品,这因果牵连还在呢,我一眼就能瞧出来。”
“可我不认识什么公子。”说着,玉笺一顿。
是现在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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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呢,你还叫我在地下好生保佑他……”姑娘说到这儿,显得有些着急。
她一个鬼,如何保佑阳间活人?也不知这姑娘怎么想的,竟把她当神仙似的许愿。
玉笺疑惑,忽然觉得一阵恍惚,额角隐隐作痛。
脑海中薄雾翻涌,却什么也抓不住。
但是说到玉佩,她忽然想到什么。
玉笺伸手探入衣襟,取出一枚温润白玉,握在掌心有些出神。
她垂眸翻来覆去细看两遍,忽然抬起手,屈指在玉面上轻轻敲了几下。
忽然一阵灵力荡开。
于此同时,轰隆一声。
陡然间一阵巨响从远处传来,地动山摇。
玉笺一惊,蓦地抬头。
远处洞开的鬼门关弥漫出一圈朦胧光晕,喧嚣的街道安静了片刻,又重新热闹起来。
身旁的李姑娘仰头,忽然说,“难道今日也有人飞升?”
“什么?”玉笺回过神。
“但说回来,今日地府可有仙家降临。”
“你怎么知道?”
“紫气东来,乃天上贵人降临之兆。”她望向鬼府上空缭绕的缥缈祥云,不禁感叹,“天家威仪,果真非同凡响。”
恰在此时,高挑细长的书生捧着刚买的蝴蝶酥回来,见李姑娘凑在她身旁絮絮低语,便温声将对方劝离。
眼神示意下,两名小鬼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李姑娘的双肩,带着她转了个方向。
玉笺抬着头看着。
紫气东来之象,她在镜花楼也曾见过一回。
是烛钰大人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