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丹青董无渊

第九三章 誓死的效忠

枭字,有许多种解释。

比如,山海经中的三眼枭,其状如枭而三目,有耳其音如录,三眼枭疾速飞翔中昂头张嘴鸣叫,形容极为勇毅。

亦有枭勇之称,汉书之中张良传一策,枭为最勇健也;淮南子原道中,为天下枭,意为天下之雄者。

当然,这是褒义。

这个字,在苍茫延展的史册中,更多的是贬义。

如,孟康曰,枭鸟食母,枭鸟其母为了提供食物助其生存,而不分昼夜的奔波喂食。但小枭鸟若没有吃饱,便会啄食其母,其母不动不挣,故,是为不孝鸟;

亦如,枭字者,鸟头在木上,是为恶鸟被捕后,斩首示众。枭首一词,便由此而来,是为酷刑之一,悬头示众。

什么样的父母,才会给长子取这样亦正亦邪、亦褒亦贬的含糊字眼?

祝夫人的回答,轻佻散漫中透露鄙夷与轻视:“他出生,他亲娘就死了,亲舅家跟着全族覆灭,便可知那厮是只命硬心狠、不吉不祥的不孝鸟——”

祝夫人挑了挑嘴角:“先前,京师城有人当他面叫过这名儿,被他一鞭子横抽出二里地。”

“后来,大家伙就不这么叫了,叫他另一个花名——”

祝夫人与何五妈执帕掩唇,挑弄眉眼,相视一笑。

疯狗——

山月在心中回答。

“疯狗——”祝夫人憋了三分笑意,将这个答案宣之于口。

不知为何,山月胸腔之中涌出细微的、难以分辨的愤怒:任谁在襁褓之中被父亲冠名以“不孝鸟”,任谁尚在呱呱学语时便扛下生母的死亡、舅家倾覆天大的罪责——都很难不疯吧!?

山月将头低低垂下,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那条疯狗行事诡谲,且不可按常理推测,本夫人既选了你,自会为你撑腰。他若胆敢对你动粗伤你,咱们同为弱质女流,在后宅中应当互助互促,本夫人必拎着你去敲登闻鼓,不将他报复得官身一撸到底,咱们都白投胎成女身!”

祝夫人用一个“咱们”,一个“弱质女流”,迅速将山月划归到自己阵营。

山月垂首喃喃:“是,是就,就是不知道,小女可帮夫人做些什么”

祝夫人勾唇一笑:“不急慌,咱们的香火情先结下,待我薛家上门提亲,三书六礼、媒妁聘言到位,你嫁与我家,自是会知道的。”

山月脖子前伸弯曲,呈现出听话的纤弱弧度。

夜幕深沉,祝夫人养尊处优许多年,许久未曾劳心劳力到这个时辰,柔荑素指纤纤长,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行了,收拾东西连夜下山去吧,秋桃那丫头赏你了,柳合舟刚死,柳家人不一定顾得上你,留个贴心的小丫头在身边能省不少事儿。”

山月忙起身告退。

山月一走,何五妈立时训练有素地为祝夫人卸妆散发,将牡丹髻上的赤金挑心寿桃累丝簪轻手轻脚取下:“您让文氏别收拾东西直接下山,却叫柳氏去收包袱——奴婢蠢钝,没明白其中可是有什么用意?”

祝夫人斜了斜眼:“能有什么用意?文氏再差也有桩正经出身,撇下包袱里的破烂,精心装扮后,也能鱼目混珠。”

祝夫人喉头中溢出嘲讽:“至于柳氏,她自个儿本身,就是个大破烂。”

“青凤”出来的,能有几个好的?

在这淤泥染缸里,什么手段没学过?有些人家送出来的丫头,比青楼妓馆里的还自甘下贱!

偏偏这柳家送来的丫头也没个心气儿,跟坨脏了的面团似的,揉圆搓扁都成——她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人,腰杆骨头是弯的软的,一辈子直不起身,全靠别人推着走。

也好。

总好过将文氏配给那条疯狗。

白瞎了文氏的气性。

祝夫人又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目光带了几分恍惚:“小莲,你说,那文氏和我年轻时,是不是有几分相像的呀?”

名唤小莲的何五妈忙“啐”了一口:“她什么身份,也配和您比!”

祝夫人无所谓地笑了笑:“现在不能比,往前,我比她还不如。她父亲好歹是有正经功名的举人,家里头平平静静,父母俱全,我却是”

祝夫人含糊掉后话:“若无‘青凤’,我攀上了阿晨他爹,我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过活呢?”

许是死了也说不准。

她原先在的地方最是折磨人,能活过四十岁的姑娘少之又少,寿终正寝的更是凤毛麟角

她那时候,就是文氏那副气性,不论生死,不论好坏,始终卯足一口劲朝上爬,什么时候爬出生天,什么时候算作数,什么时候咽了最后一口气,什么时候也算作数。

何五妈摇摇祝夫人的肩膀:“别想了,您别想了,都熬出来了。”

特意挑些高兴的来说:“等晨哥儿考取功名,将常家的小妹娶进门,那条疯狗被彻底赶出门去,您就高高兴兴做老封君,到时候儿孙绕膝、天伦之乐,乐得您日日找不着北!”

祝夫人撞了何五妈胳膊:“我才四十出头,哪就成老封君了!?”

又想起另一桩难事,祝夫人转了话头:“也不知晨哥他爹能怎么劝服那条疯狗点头娶亲——若那疯狗拗劲上来,坚决不同意,咱们都白做了工!——这事,还得要快,康宁郡王家的小郡主马上要出热孝了,若叫那疯狗攀上康宁郡王,薛家和我们一家三口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何五妈立刻温声安抚:“大人做事踏实,他说可以便一定藏了后手,必叫那疯狗就范的。”

祝夫人挂了笑意,缓缓点头。

山月折身回厢房,秋桃正背对着她收拾包袱,被门廊“哐当”的声音吓得一激灵,回头发现是山月,这才松了口气:“您可算是回来了!”

山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仰头一饮而尽,目光落在空空荡荡的柜子里,随口问:“收拾完了?”

秋桃抹了把眼:“本也没有多少物件儿”提起包袱裹子:“您的和我的,都在这一处呢!”

秋桃带着哭腔“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实诚地“哐哐”磕了三个响头:“您的不杀之恩、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从今往后,您要小的死,小的绝不苟活!”

山月再倒一杯茶喝完后,这才觉得嗓子发润起来,垂眸随口道:“我没事干嘛让你去死?”

“比起叫你去死,我更想叫你去把衣裳换一件——”

山月食指虚空点向秋桃的裙角:“上面沾了好大一滩血,你从堂屋出来时都还没有呢——你刚从后山乱坟岗回来吧?文氏的丫鬟最后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