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定南北朝碧海思云

第171章 妙音谈河/北

一场杀暑的大暴雨从午夜下到翌日清晨,终于变成淅淅沥沥小雨。卫铉如同往常那般练好武,接着才是洗漱,然后在书房外间看书。

不久,房门从外面推开,尔朱英娥带着一名少女走了进来,随手带上房门,两人款款走向卫铉。

卫铉向尔朱英娥颔首示意,尔朱英娥柔声介绍道:“阿郎,这位娘子便是长乐冯氏妙音。”

卫铉放下手中书籍,目光看向落后几步的少女。此女约有十四五岁,比英娥矮了半个头,长得俊美秀丽、亭亭玉立,美丽的脸蛋丰腴圆润,右眼下那颗泪痣使她平添几分妩媚。

她的的打扮十分正式,一头乌鸦鸦的秀发挽成代表黄花美女的飞仙髻,上着一件湖蓝轻衣,外罩同色对襟褙子,下着一条同色襦裙。

对于她那简洁朴素、落落大方的着装,卫铉暗自喝彩。倒不是说有凸显身材,而是符合礼仪的同时,既没有“咄咄逼人”又不失自家风采。可见她平时饱受良好教育,从而让她面见外人时,知道如何做到不卑不亢。

见卫铉看来,冯妙音连忙行礼,彬彬有礼的说道:“长乐冯妙音拜见河东公。”

“冯娘子免礼,请坐。”卫铉指了指客位上首。

“多谢河东公。”冯妙音今年虚岁十七,她在落难的冯氏嫡系子女里面,并不是最大的人;可是族中男儿被保护得太好,此时都是唯唯诺诺、畏畏缩缩、六神无主的。

迫于无奈,冯妙音只好扛起大旗。不过她的紧张、害怕也是露于脸上,她道谢一声,直到等尔朱英娥就座,方才坐到客位第三个位子。

卫铉暗自称赞,说道:“冯家娘子,尔朱娘子已将你们情况尽数道明,只管安心住下便是了。稍后,尔朱娘子要把一封书信送往洛阳、你们也把书信写好,届时一并送往洛阳便是,只要指定好收信对象,就能把信送到对方手中。”

“谢河东公。”冯妙音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又说道:“只要把信送给任城王元彝就是了。等到派人来接,定当厚谢河东公。”

听了她的话,尔朱英娥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这女子真是不识好歹,落到了这步田地,居然还耍心眼;若不是要维持卫、尔朱两家气度,定要狠狠扇她几个耳光。

卫铉向尔朱英娥使了个眼色,神色漠然的向冯妙音说道:“我对你们的珍宝从来就不感兴趣,谢礼之类的,休要再提。你也休要用任城王向我施压。”

冯妙音吓得脸都白了,她其实不是这个意思。一听卫铉此话,眼泪汪汪的起身解释:“河东公,我与帝都的叔伯兄弟素未谋面,连他们长什么样子、身在何处都不知晓。任城王王太妃是我姑母、任城王与我有婚约;仅此而已,绝无他意。”

“原来如此,却是误会娘子了,还望娘子海涵。”卫铉神色稍缓。

“不怪河东公,是、是我自己表述不好。”冯观音语带颤音的说道。

尔朱英娥神色也缓了下来,诧异的问道:“你刚刚不是很冷静么?”

冯观音不会说谎,老老实实的说道:“娘子,我刚刚是装的,心里其实害怕得要死。”

“你倒老实。你那未婚夫现在当什么官?”卫铉在她坐下那一刻,就发现在她的平静是装是,因为她的呼吸、肢体动作都骗不了人,不过卫铉想要弄清她跟元彝的关系,便顺势逼她一逼。

卫铉也通过尔朱荣、元天穆、薛柳二氏了解了皇族的基本情况。

在元氏最为显赫的皇族之内,高阳王元雍资历最老、定位最明确。他是孝文帝的弟弟,但却从来没想过当皇帝,也没有往那个方面去想;而名望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完全是累赘,所以他活得十分通透,从未追求帝王实权,但求帝王一般的生活,诸如奢华的宅子、美色这才是他的毕生追求。

然而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元雍自污和避讳以后,反而得到几朝皇帝和胡太后的信任。即便成了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他也能和宣武帝谈笑风生,关系好到如同一家人,此后也没有人怀疑他有不轨之心。故而在他奢靡的背后,充满了精明、智慧。

比起高阳王与皇帝一脉的亲密无间,彭城王一脉却跟天子一脉有着血海深仇。原彭城王元勰也是孝文帝异母弟,此人是个志节高尚、文谋武略出众的厉害人物,同时也是孝文帝留给儿子“顾命大臣”。可是这样一名能力出众、品德高洁的亲王不容于少主,最终被宣武帝一杯毒酒葬送了他年仅三十五岁的生命。新的彭城王是元勰的嫡长子元劭,而元子攸则是他的第三子。

元勰和元雍从血脉上说,是处于同一条起跑线。但是论起威望和清誉,元勰生前却比元雍强得太多了;便是现在的彭城王也比元雍强。而彭城王一脉潜在的军政势力更不是元雍能比。

历史上的尔朱荣之所以扶持元子攸为帝,极可能是看中了任城王与皇帝脉的血海深仇;然而尔朱荣似乎忽略元勰留下来的威望和强大的势力,导致元子攸上位后,彭城王一脉的势力尽数站在元子攸大旗之下,而尔朱荣却给自己扶了一个强大的敌人。想必史上的尔朱荣临死前,是追悔莫及的。

任城王一脉的血缘与皇帝系隔得比较远,从政治格局上说,也不能当皇帝。可是元彝的父亲元澄长于内政,乃是政绩卓著的政治家;同时也是冯太后和孝文帝汉化改革的第一功臣。当元澄病故以后,一样给继承人元彝留下强大人脉和威望。

至于长乐冯氏,他们从冯太后开始,就是推动汉化改革的主力军,相当于汉家名门在朝堂上的“盟主”。而元彝的母亲冯令华又是冯太后侄女,所以从元彝目前的处境来说,与其说他是元氏宗族,倒不如说他是汉家名门世家利益代言人。若元彝再娶眼前这个冯妙音,必能进一步与汉家名门进行利益捆绑。

卫铉日后要是想往中枢发展,于情于理都应该选择靠近汉家的任城王,而不是口碑不佳的高阳王元雍、帝王猜忌的彭城王一脉。

只是冯妙音都这么大了,竟然梳着未嫁女子发髻,显然还没有和元彝完婚,这就令卫铉感到好奇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从这个美女多多了解元彝,看他适不适合联系。

“我不知道表兄何职。”冯妙音看了看卫铉,怯生生的小声解释道:“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过表兄了。”

此时的卫铉就像是审案的狗官一样,漫不经心的问道:“你都这么大了,为何还不嫁?你明明有一个厉害未婚夫,又为何不去洛阳,反而跑到鸟不拉屎的上党?”

冯妙音听得脸都红了,不过她也知道冯氏几十口人究竟是生是死,全在此人一念之间,不敢有所隐瞒,只好如实相告:“他以前一直不要我,可他去年忽然要与我完婚,不断派人催促;然而我父母却不让我嫁了。”

卫铉和尔朱英娥面面相觑,相顾愕然。但是卫铉很快就省悟过来了——

任城王元彝此前显然不想娶冯妙音,故而硬生生的把她拖成了“老姑娘”。然而灾祸将至,中枢的权贵警觉性显然要比其他高一些;元彝身在中枢,又有许多幕僚出谋划策,他显然是意识到大魏王朝岌岌可危,于是希望尽早完婚,加强他和长乐冯氏和汉家名门的关系,获得冯太后留在京城的政治人脉。

可是长乐冯氏显然也意识到局势紧张、察觉到元彝用心所在,故而抱有静观其变的心思,他们未免元彝把冯氏拖入漩涡之中,于是依样来了一个“拖”字诀,直接就把冯妙音送到上党避难,而不是把她送去洛阳。

“他以前不要我,我现在也不想嫁了。”冯妙音见卫铉迟迟没有说话,她抿了抿嘴,一股脑的说道:“我知道他并不是真心想娶我,更不是要与我共度一生。他催婚,不过为了跟我们冯家搭上线,获得冯氏在天下的人脉。一旦娶了我,退可自保,进则能够更进一步。”

卫铉闻言,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这姑娘不仅不傻,反而相当聪明呢。说道:“你的家事,我不管。你们在上党静林山一带的遭遇,乃是我这太守失职。幸得你们冯氏子女无恙,否则我无法向冯氏、无法向朝廷交待了。”

沉吟半晌,卫铉向冯妙音问道:“冯娘子,河\/北那边现在局势如何?应该很好吧?”

“河东公,我的家乡比上党更差、更乱。”冯妙音摇了摇头,她似乎想了什么,瑟瑟发抖的低声说道:“据说降户因为受到杜洛周和鲜于修礼鼓舞,故而四处流窜、四处为恶,那些人不分昼夜的袭击城镇和村庄、坞堡,杀了我们那边好多汉人。现如今,长乐郡全部乱了套了;与之相比,你们上党郡算是非常好的了。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千里迢迢的跑来避难。”

说着,冯妙音忽然转过身来,那双清纯的眼睛带着浓重的无助和恐惧。

卫铉闻言骇然,向她沉声问道:“河\/北居然乱到这等程度了?”

“是,河\/北真的非常乱。”冯妙音重重地点头道:“我们从冀州长乐出发,一路向西南进发,途经的相州南和、襄国、易阳、钜野等地比长乐还要不堪,路上路上到处是尸首、死人,到处是流民、到处是比匪类还要凶悍的军队。幸得冯氏有点名气,又有侍卫拼死相护,否则的话,我们根本活不到这儿。”

顿了一顿,她又说道:“和那边相比,这里几年前的长乐还要稳定、还要安宁。”

“我明白了,多谢娘子相告。”卫铉知道她不会,也不敢欺骗自己,这也让他终于意识到河\/北的乱象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乱。与之相比,此时的河东大地简直成了人间天堂。这也难怪相州刺史李神急着向自己示好、李士定对自己的条件应得那般爽快。

而他之前由于军情的缺失,没有了解河\/北局势,所以提出的条件其实并不高;如果按照这妹子透露出来的信息来提,获得的实利,少说也要翻上一倍。

冯观音见卫铉好说话,一旁又有尔朱英娥这个女子,鼓起勇气说道:“河东公,我想帝都洛阳也好不了多少。否则的话,族中长辈肯定让我们去洛阳,而不是来上党郡。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卫铉惊讶的问道。

冯观音此时慢慢恢复了理智,心中甚至还觉得任城王不靠谱,她咬了咬嘴唇,说道:“恳请河东公暂时收留我们,别把我们送去洛阳。”

卫铉没有说话,尔朱英娥奇道:“你不想去洛阳了?”

“娘子,我真的不想去。”冯妙音摇了摇头,可怜兮兮的说道:“可以的话,还请河东公和娘子将我们书信由任城王转交我们给我们京城里的长辈,让他们对我们的未来做决定。如果由任城王做主,怕是要把我们接到洛阳。”

“阿郎,你说呢?”尔朱英娥感觉这个姐姐相当可怜,非常同情她,心底深处甚至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之感,只是她也不能做主,于是将目光看向了卫铉。

“我也不好拿定主意。”卫铉目光从尔朱英娥身上移到冯妙音身上,见她脸上尽是失望和恐惧、惶然之色;于是叹息道:“这样好了,我你们的书信送回长乐郡,日后是去是留,由你的家族决定,你看如何?”

冯妙音想了一想,又有些忐忑的说道:“只是河\/北都乱了,书信能到长乐郡么?”

卫铉答道:“那你们写两封信好了,一封送去长乐、一封送去洛阳。”

“好的。多谢河东公。”冯观音如释重负,她一礼及地,说道:“稍后我便写信。”

卫铉点了点头,又问道:“尔朱娘子说你们有许多年纪比你大的男儿,你能代替他们作主?”

“可以的。”冯观音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有些难堪的说道:“别人都不敢作主,我又比较话多,故而他们都让我作主。”

“你去写吧。一会儿,我便派人将书信发出去。”卫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颔首道:“你明明很害怕,可是你却扛下了沉重的责任。你很不错。你比冯氏那些成年男丁都要出色,”

“遵命。”冯妙音听得心下一暖,然而更多是无奈和羞耻:他们冯氏好歹也是一个大族,然而兄长们竟然没有一人敢出来说话,非要她一个小女人出面,实非是件荣耀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