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无情道院, 归虚谈室。室内明灭暗灯,周围的冰雪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芒中。
无情道院长的剪影投落在窗户上。青年独自坐在桌边,侧影正对着一个精致小巧的花盆。一朵粉色的小花在花盆中无风摇曳, 鲜活欢快的模样与青年沉静的面容形成了某种其他的反差。
鬼界浩劫尘埃落定后, 江隐舟功成身退,毫不留恋地卸下了代理院长的重担,避世修行去了。以他的修为,道心及功德,再有一个甲子年,或许就该迎来渡劫飞升的天劫了。
时隔十九年,沈絮之重回无情道院长之位,这片寂静的冰原也迎回了它原本的主人。
除非世间有重大灾厄, 无情道院长总是十二位院长中最“轻松”的那个。他们不问世事, 无情道的弟子们更不需要他们操心,大多时候他们只须专注自身的修行即可。
然而, 这一届的无情道弟子中有一个独特的例外,独特到沈絮之根本没办法以院长师尊的身份拒绝他的好意。
“自己抓的阄自己认!”贺兰熹不由分说地把花盆塞进沈絮之怀里,“它是你的了!”
沈絮之:“。”
贺兰熹送完花就跑, 完全没有给沈絮之拒绝的机会。
经过精心的滋养,小粉花已经可以离开贺兰熹在外生存,并且还能化成一把威力更胜北濯天权的神剑。贺兰熹和宋玄机没有给它取名字, 它的名字应该由它的新主人来取。
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少年强作正经的声音响起:“混天道长孙经略,拜见浣尘真君。”
沈絮之:“进。”
长孙策迈着视死如归的步伐地走了进来:“浣尘真君, 您找我?”
不久前, 长孙策收到浣尘真君对他的传令, 第一反应是沈院长终于要出手整顿无情道院谈情说爱的风气了, 紧张得双腿一软,敦地坐了下来。
这不能怪他没出息,太华宗弟子对历任无情道院长有着天然的畏惧,更别说他现在还在和绯月真君争夺贺兰熹嫡次花的归属权欲图拐走无情道院仅剩的独苗,浣尘真君单独传唤他能有什么好事。
长孙策已经做好了为祝如霜万劫不复的准备,没想到浣尘真君见到他后只说了三个字:“花,带走。”
长孙策一愣:“您……是要把花送给我们?”
沈絮之:“嗯。”
长孙策看向桌子上的小粉花,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强烈的渴望。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朵花意味着什么,他愿意用他全部的财产和修为去换这一朵小粉花,他甚至愿意认贺兰熹当大哥。
但……
长孙策猛地闭上眼,脑海中回荡着祝如霜对他严肃警告:“时雨已经决定把花送给绯月真君和浣尘真君了,你给我本分一点,切不可再打小粉花的主意了,听清楚了没?”
长孙策默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听清楚了”,睁眼对浣尘真君道:“多谢真君好意,我是很想接受了,但祝云知道肯定会骂我的,弟子不想挨骂。”
沈絮之:“……”
“若没其他的事,弟子先告辞了!”长孙策生怕自己抵挡不住小粉花的诱惑,行完礼后一溜烟地跑了,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沈絮之坐在灯光中,独自望着那一株生机勃勃的小花,久久不动。
没人能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忽然,他听见了一声熟悉的,略带讽刺的笑声:“这么着急成全弟子的幸福,你可真是个好师尊啊,沈院长。”𝔪⒪õ𝕟 𝔰𝔬𝓷𝑔ⓢ
沈絮之掌心微握,目光平静地朝窗外看去。
头戴金簪流苏,身着一袭红衣的青年站在纯白的雪原中,眼尾上扬,面容昳丽,宛若一株开得轰轰烈烈的梅花。
沈絮之淡道:“无情道院,闲杂人等免入。”
“‘闲杂人等’。”宋流纾品位着这四个字,漫不经心道:“长孙经略不算‘闲杂人等’,我倒算了。”
沈絮之向来不屑同宋流纾做口舌之争,目光微移:“找我何事。”
宋流纾看着沈絮之波澜不惊的侧颜,狭长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他能有何事,不过是从白观宁口中听说了抓阄一事,特地前来看看而已。
他不否认他想要这朵花,但他还不至于为此真的去和两个小辈竞争,长孙策以为的“争夺”也只是他闲得无聊和孩子们闹着玩而已。
他来归虚谈室本想和沈絮之商量一下将花送给长孙策,没想到沈絮之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先自行传唤了长孙策。
其实有什么想不到的,沈絮之一直是这样的人,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
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从来不向旁人解释,也从来不需要被理解。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宋流纾自认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我能有什么事,来无情道院看看小侄子和小侄媳,顺便……”宋流纾轻哂,“沈院长早些歇息罢,明日你该去迷津渡授课了。”
好好说话,没有胡言乱语的宋流纾让人颇不适应。沈絮之沉默须臾,道:“好。”
宋流纾转身的时候,能感觉到沈絮之落在自己背影上的目光。他有种沈絮之想和自己说些什么的错觉,但也仅仅是错觉而已。
诚如十九年前一样,沈絮之什么都不会说。
“你指望他能说什么呢?”律理道院内,王昭权一边忙着批改案卷,一边应对前来诉苦的好友:“你少年时期整日逗沈絮之开口说话,你看他理你了吗?”
宋流纾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痛快地承认:“没怎么理。”
“那不就得了。”王昭权头也不抬道,“承认吧,在沈絮之心中你和其他人没两样。不要过多期待,你便不会失望。”
宋流纾笑了:“若是如此,当年沈絮之为何不找你双修?律理道院院长的修为不说天下第二,也能排个前五吧,找你和找我区别不算太大,找你还不用听你在床上嘴欠。沈絮之不找你是因为你技术不好么。”
王昭权吓得笔都快扔了:“你你你……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简直不可理喻!”
宋流纾就爱看别人狼狈失措的样子,眼中总算露出了几分真情实意的笑意:“你真该看看你现在气急败坏的样子啊司契真君,和年少时几乎一模一样。”
王昭权想说“你不也和年少时一样吗”,可仔细一想,如今的绯月真君和当年还是太华宗弟子的宋家二公子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流纾,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嗯?”
“读书的时候你单方面和沈絮之成为了死对头,一天到晚主动招惹他,后来突然就不怎么和他作对了。我本以为你们的关系恢复正常了,现在看似乎又不是。”王昭权问,“为什么呢?”
宋流纾瞥他一眼:“当然因为长大了啊,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王昭权一怔:“就因为这个?”
“对啊,都当院长了自然不能太幼稚。”宋流纾半真半假道,“我总不能让我的宝贝徒弟们见到我和无情道院长吵架,人家却不搭理我的场面吧,这样会教坏他们的。”
王昭权将信将疑:“哟,你还知道要以身作则呢。”
宋流纾轻声一笑,眼眸缓缓沉了下来:“也可能是因为总是得不到回应,越来越觉得没意思了吧。”
王昭权长叹一声,拍拍宋流纾的肩,安慰道:“你且看开些吧,絮之他修的毕竟是无情道啊。”
更深露重,月色如霜。王昭权依旧案牍劳形,宋流纾自觉无趣,拎着酒壶回到了吞花卧酒处。
吞花卧酒处有一处密室,里头藏着他多年来发明的法器。
流绪微梦,风月宝匣,春情茧……他准备从中挑一件送给宋玄机和贺兰时雨,祝贺他们领证新婚。
宋流纾的目光从众多法器上一一掠过,最后停在一张最真实的春宫图的上。
多数人不知道的是,最真实的春宫图的原理并不是将春宫图上的画面具象化,而是存储一段属于使用者的记忆,只是大部分合欢道弟子会选择用它来储存双修时的记忆罢了。
宋流纾抽出那张春宫图,在开与不开之前犹豫良晌,最终的抉择还是和过去无数次一样。
修长的指尖翻开扉页,最真实的春宫图清晰地讲述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
二十年前,吞花卧酒处,宋流纾正和王昭权隔着棋盘对弈。
“你发现了么,”宋流纾心不在焉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沈絮之和江隐舟消失很久了。”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王昭权不以为然,“这两个无情道肯定又是躲哪里闭关修行了。”
宋流纾摇了摇头:“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以往两人就算要闭关,也一定会留一人在坐镇无情道院。我总觉得,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王昭权还是觉得宋流纾想多了:“如今三界安宁,四海升平,鬼界的妖孽被神像封印得稳稳当当,能出什么事。”
宋流纾懒得和心大的王昭权多说,笑着拂去棋盘上的落花,道:“也是。”
沈絮之自担任无情道院长后,时常神出鬼没,其他院长想见他一面都难,宋流纾亦不例外。
宋流纾无聊地算了算,距离上一次见到沈絮之,已经过去数月的光景了。
这么久不见,怪让人想念的。
……沈絮之和江隐舟究竟在忙什么呢。
王昭权打量着宋流纾的表情,试探地问:“你和絮之还没和好吗?”
宋流纾扬了扬眉:“我们又没吵架,何谈和好。”
王昭权道:“你们两个人最近都不怎么说话了,我还以为你们吵架了呢。”
“谁能有那个本事和沈絮之吵起来。”宋流纾好笑道,“我和他只不过是……默契地谁也不想理谁了而已。”
自从沈絮之误入风月宝匣发现里面的幻象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后,便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他想睡沈絮之不假,但又不会真去睡,想睡也睡不到,沈絮之有什么可退避三舍的。
就算想和他划清界限,好歹说一声吧?总是这样不张嘴……挺没意思的。
宋流纾心有旁骛,在棋盘上被王昭权杀得片甲不留。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王昭权仰天长啸,内心激昂:“我终于赢了你一把!”
宋流纾敷衍鼓掌:“厉害厉害。”
打发走飘飘然的律理道院长,宋流纾决定去无情道院一探究竟。
他倒不是担心沈絮之会出事,天下第一的浣尘真君能出什么事。他只是觉得,沈絮之和江隐舟并非在闭关,而是有所密谋。
指望无情道主动告知真相是不可能的,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自己去查。
宋流纾来到归虚谈室,果不其然没看到半个人影。粗略一查,室内也没有任何异样。
宋流纾正欲深入探查,忽然感觉到了地面灵力的流动。他低头一看,只见一道阵法凭空出现在他脚下。片刻后,沈絮之的身影自阵中显现,如同寒冰骤至,室内一瞬间冷了下来。
沈絮之似乎没料到有人敢擅闯归虚谈室,看到宋流纾后竟罕见地神色一顿,脚下亦后退了半步。
“六道轮回阵?”宋流纾蹙起眉,注视着沈絮之看似平静的面容:“你去鬼界了?”
沈絮之:“……”
若是平时,宋流纾见到沈絮之少不了要嘴欠几句,但今日他明显地感觉到了沈絮之状态有些不对。
联系之前的种种异样,他可以断定,鬼界出事了,而且出的事非同小可,以至于连沈絮之和江隐舟都无法从容应对。
宋流纾收起了往日玩世不恭的调调,向前一步,问:“发生什么事了?”
沈絮之望着宋流纾足以魅惑众生的脸,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握着北濯天权的手陡然一紧。
宋流纾:“沈絮之?”
沈絮之突然松开了手,北濯天权顺势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宋流纾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琉璃般的白衣美人主动凑了过来,握剑的手揪住他的衣襟迫使他低下头,而后……堵住了他的唇。